五月初一,初入夏的蓟州城还带着少许凉意。
入了夜的城里灯火璀璨,东市的销金窟里头正上演着每月月初的华灯市集,人来人往地挤得整个长安大街水泄不通的。
七层的望北楼琉璃塔亮满了灯,灯花伴着烟花,热热闹闹围了外头好几圈的人。
来参加拍卖会的客人自然是和百姓们分开的,蒙着眼睛从地道,被带入了望北楼的地下堂。
燕宁为着今日的拍卖会预热了许久,邀请的都是各国报的上名号的人,甚至很多不在名单里面,但一定会来凑热闹的,也都考虑到了。
比如说,许久不曾露面的完颜乌禄,换了身北周第一望族耶律家的“马甲”,也大大方方在蓟州露了头。
燕宁隐在暗处,由于角度的问题,红色的霞光缎一侧被暗光笼罩,连半分都没偷出来,另一侧却是一身华彩,艳若霞光四散。
她透过窗户的缝隙往外头瞧着,完颜乌禄一拿下眼罩,刚睁眼就被明亮的灯光刺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侍女贴心地递上面具给他戴上。
完颜乌禄,阿尔泰,阿木尔,都是熟人啊,啧啧,连个人皮面具都不换,嚣张。
“厢房备好了?”
窗后的少女斜倚着,连声音都透出几分慵懒。
“长孙殿下的厢房在楼主的隔壁,另一旁的厢房留给了金陵的李家,说来的是李家的小公子,李遂宁”,明华略思索了一下,很快答道。
燕宁眯了下眼,懒懒道,“既然完颜乌禄都来了,金陵来的,想来也不一定是李家的小公子了”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正在思索的时候,身上一暖,一件披风加到了身上。
“夜里风凉,地底寒冷,楼主玉体尊贵,不宜受风”
声音有些生硬,难掩凉意,但话里话外都是关心。
明华扫了眼四下无风的地下城,里头还燃了不少烛火,亮如白昼,暖意融融。
风凉?
寒冷?
她摸了摸鼻头,清风使这燕卫统领比她这贴身女使还要贴心了啊。
“你不是才从南边回来,怎么不去休息一下,楼里有孟林在,不会出岔子的”
阎清风一步不退,以行动作为回应。
燕宁也不做坚持,继续往外头瞧着。
“去看看李家那位小公子,说不定和完颜乌禄一样,来的都是金蝉脱壳的金尊玉贵的主”
阎清风似是想到了什么,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燕宁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虽说南边起了兵乱,乱得很,但毕竟这事还没殃及到金陵城中,秦家人一惯冷心冷肠,这热闹要是没有人凑,才奇怪,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这楼才建好没多久,还不想被这些佛给掀翻了”
谢明华和阎清风点头应是,很快安排人下去查。
远处的完颜乌禄似是已经适应了,环视了四周一眼,就笑着跟随者侍女往下头去。
只是走动的时候,手指动作着,似是在记路或是做什么记号。
燕宁大大方方让他四下观察。
事实上,完颜乌禄也没看出什么名头,引路的侍女长得很是貌美,笑意盈盈地引着他往前。
“有吩咐过吧,别让金玉坊的客人惊扰了贵客”
听到燕宁询问,谢明华赶忙回道,“都有特意吩咐过,走的是直道,赌场喧闹,檀香居里头住着的又都是贵人,最不喜喧闹,已经安排特意避开了金玉坊和檀香居,反正平日里这两层都是有自己的进出通路的”
燕宁点了点头,关上了窗户,今夜还长,总有叙旧的时候。
地底第一层是很大的地厅。
但到二层,却走了许久,周遭静悄悄的,可完颜乌禄敏锐地觉得,这其中,应该还有至少两层的夹层。
又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拍卖场的真面目。
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平台,三圈环形的房间分了三层,每层都有十八个厢房围绕着,底下是一片散台。
“耶律公子,您的厢房安排在了天字二号,就在我们楼主的客房边上,我带您过去”
完颜乌禄笑着回应,一旁的阿尔泰也是一脸和善,不带一点北周人的戾气,完全没有当初妙峰山截杀手起刀落的样子。
“这位姐姐,晚上这望北楼楼主也会到场吗?”,阿尔泰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带着稚气地好奇问道。
“这位小公子说笑了,每月月初的风云会是望北楼顶重要的事情,五月初一的这场更是一年里头最盛大的,楼主自然会到场了”
“那真是太好了,一直神往望北楼的楼主尊驾,听闻楼主丰神俊朗,气质不凡,想来今日有幸一睹真颜了”
侍女笑了笑,不卑不亢地回道,“公子晚上一见就知道了”
侍女的嘴巴很紧,后头阿尔泰再问些什么,也都是滴水不漏的一笔带过,缠着问了一刻多钟,连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问出来。
他在完颜乌禄手下也是掌管暗卫的,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对着望北楼也不敢有什么轻视的心思了,毕竟敌众我寡,进这楼里每个人也只能带两个随侍,长孙殿下的安危都系在他和阿木尔身上了。
他们到的是比较早的,又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的人都进来了,看不到来的宾客,但毕竟他们几个都是练家子,即使这会场隔音已经很好了,周边的脚步声还是透露着往来的喧嚣。
桌上放着沙漏,等到上头的沙漏完了,会场默契地安静了下来。
突得一声,本就明亮的会场里,一瞬间灯火通明。
伴随着点火声出去的是一场药发木偶的表演,火药燃到灯火上头,火树银花的煞是好看。
表演之后,出来的是一个少女,鹅黄色的束腰长裙,走动间如弱柳扶风,姿态轻盈,长相更是清纯美艳。
包厢里头,谢元慈有些诧异地斜眼看向一旁的燕宁,忍不住赞叹,“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这调教人的本事也太好了吧”
台下那个,哪里还找得到一点当初谢家那个嚣张跋扈的谢明珠的影子。
燕宁也十分满意,摆了摆手,道“客气客气,承让了,你反应也太慢了,明珠替我管着望北楼已经有好一阵了,不过你来的时候她正好在外头找人,今儿早上才刚刚回来的,你没赶上热闹也是正常”
闺阁中人一向不怎么抛头露面,尤其谢明珠不是谢家大房,自是分外脸生,让她来代为执掌望北楼,比她自己身边的谢明华和谢明霞出面要稳妥地多。
当然,谢明珠确实争气,从阎孟林的手下活着出来了,算是真正脱胎换骨了。
谢明珠大大方方向着众人拱了拱手,笑着说道,“欢迎诸位莅临望北楼参与五月初一的万华宴,明珠这厢有礼了!请诸君见谅,楼主身体不适,今日就不露面了”
完颜乌禄的眉眼轻蹙了一下,这望北楼还真是打算神秘到底了,越是这样,他就越发好奇这位望北楼的楼主大人了,不知道和他心中想的那个,是不是同一个人。
“但明珠还是谨遵楼主吩咐,务必招待好了各位大人,但想来各位都不大想继续瞧着我这样熟脸了吧”
谢明珠很是熟练地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逗得台上台下笑声不断,很快把前头望北楼楼主不出场时候的窃窃私语盖了过去。
燕宁托着下巴,不住点头,果然她慧眼识珠,谢明珠很有搭台子的天赋嘛。
酉时的钟声响起,台下的笑声逐渐消匿,台上的谢明珠也一点点变得笔挺,脸上逐渐认真起来。
十下撞钟声落下,清丽的声音在会场上传递开来。
“点灯,迎客”
白衣侍女鱼跃而出,每人左手上捧着一盏灯盏,右手执着一盏铜铃,往各个包厢和桌子而去。
“这是做什么?”
谢元慈有些好奇地看向入内的侍女,望北楼的事情他介入甚少,满打满算,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来望北楼。
之前一直由着燕宁折腾,本以为这地方燕宁是建来给秦倾找最后一味药的。
可现在看起来,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多了啊。
“啧,我看谢元君这两年过得委实太舒服了一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半分田,这蓟州城里的事情是半点不知道了”
人未至,声先到,燕宁头疼地轻抚了一下额头,讨债的冤家来了,这两人一见面就呛的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改得掉。
果然,本来还一副闲庭散漫的谢元慈一听到后头传来的女声,脸上笑意一僵,往后头靠了靠,闭着眼养神。
蓝衣少女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随手将皮肤搭在椅子上,捡了个离燕宁最近的位置,和谢元慈分两侧而坐。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这算是正好赶上吗?”
燕宁只笑了笑,低头抿了口茶,错开了她的目光,头下意识往领子里缩了缩,余光瞥了瞥谢元慈,脸上有些无奈,嘴角却带着轻微的上扬弧度。
她的眼睛微睁了一下,晃了晃脑袋,大概只有霍安才会觉得,谢元慈对她厌恶如斯吧。
“呦,谢元君稀客啊,我还以为,你这忙着在政事堂挡我的令,怎么有空来凑这望北楼的热闹了?”
霍安一看到谢元慈就觉得自己的修养和好脾气全部离家出走了,什么和气生财都被他抛到脑后。
燕宁延续了燕北一惯的三司行事,军务有燕归巢帮忙看着,燕卫从旁辅助,她的暗度司调的是燕北财权,而有关各州人员调动和诸多州务的都是由谢元慈的政事堂统领的,直呈燕宁。
谢元慈堵了她在鹤州开榷场的提案,又驳了她南下开商栈的令,她的人要出燕北,就必须有盖了州府章的文牒。
但这厮已经给州衙令下了命,不许给文牒,气得她直接来望北楼堵人了。
“霍司主,我对事,不对人,你的人在北周的榷场赚得已经够多了,已经引起了完颜乌禄的注意,官身从商,要是被发现,就是镇北王府犯了大忌了”
谢元慈眼睛眯成一条线,下巴向上仰起点弧度,懒懒靠在椅背边上,颇有些嘲讽的韵味。
“还想着去北周开榷场,你是觉得第一个榷场放得太容易了吗?还是觉得蓟州这满城金陵的眼睛盯着,做事还不够束手束脚?还想再招摇些?呵,要不直接给你颁个反旗,你高举着呀”
霍安的脸色明显不大好,看着谢元慈的眼里能喷出火来,随即重哼了一声,“谢元君果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你当燕北如今很有钱吗,你去年提报的各地州府扩编的俸禄,在三洲旱地修沟渠水利的费用,还有燕北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军费,你当这些都是天上自己掉下来的吗?”
他说的好听,韬光养晦的道理谁不知道,但问题是燕北如今经不起韬光养晦的等待了!
燕宁这两年的动作不小,她已经明显感受到了来自金陵和北周的探视与挟制日益严峻,如果金陵直接断了榷场,靠着镇北王府现在这点家底,连燕宁手里的蓟州军都养不活,遑论逐鹿中原。
“北周有马场和矿场,南边有茶叶和丝绸,而唯有燕北,没有自己的产出。你按死了榷场和商栈的提案,然后燕北独立后,上下这么一封断,怎么,是希望大家都去喝西北风还是都下地去多种几粒米?不成还能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熬过一日是一日”
燕宁抬了抬手,阻隔了两人空中的视线,笑着轻摇了摇头。
连蓝昭都夸她的这只钱袋子是玲珑心思,偏生对上小舅舅就成了火药桶啊,冤家路窄,啧啧。
“这事是我按下的,准备后面和你说的,信让明霞去送了,应该是你今天过来刚好错过了,既然你人到了望北楼,那我就直接说好了”
“首先,燕北确实一不产粮,二不产马,但你忘了,燕北的位置,这一十六州的存在,是北周、皇朝、南诏这三分天下最重要的商路和粮马道,比起金陵,北周估计更怕燕北和金陵撕破脸吧,而金陵...”
她瞥了眼右侧,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帷幔重重和右侧包厢前挂着的长灯。
“那地方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榷场养着的可不止我燕家一家人,秦家就算提了要关榷场,也要看看民意吧,看看它金陵的朝堂上有没有一个人会同意!”
燕宁收回目光,将两手交叠着枕在脑后,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不入金陵,不等于金陵城中无人可用,我按下你的提案,是觉得方向错了,榷场要开,只能开在十六州里头,不入北周城,北周人和皇朝人只能在我燕北的庇护下做交易,甚至出了这蓟州城,都不行”.
燕北在这场博弈之中,得天独厚拥有的是这一份地势,把地势最优化,让南北商户只能在燕家的地盘上做生意也不失为一条快准狠的路子,即使金陵眼馋或者想反悔,也要看看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密网里头,他能不能受得住自断一臂的苦。
“第二是商栈,开到南边诸城去连南诏,这件事情想得很大胆,可以做,但,不能这么做。你着人就只开到两座城,你手上的商户,南下只开两座城,一是南诏的水云城,二是皇朝的金陵城。其余的分而化之入各城”,燕宁转了转手上的三色镯,轻飘飘地说道。
霍安忍不住有些感慨,蓝昭虽然不肯认帝师之位,但她在山上待的这两年,长进真不是一点半点,看事情的眼光和远见都深远了不少,谋定而后动的道理倒是一点不落下。
商栈的靶子太大了,但越是做得大,越是鱼龙混杂,越是难以让人琢磨得透你在想什么,立一个竖着的棋子,再把真正的力量分而化之散出去,就能实现漫天星火可燎原。
这几年,她的小主子委实长进了不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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