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佩戴的女士黑色礼帽,混黑道的独有标志,意思是夜晚行走的人。胡琳和九姑娘大多穿西装,寓意自己为黑老大,而我穿礼服洋装,代指大佬的马子。
在澳门,这样的打扮一旦现身街头,必定引发动荡,四大帮派有头脸的人物彼此一清二楚,骤然一副陌生面容,势必查个底朝天。
抬头眼疾手快拎着我裙摆,迈过门槛儿,“西南桌。”
我循着张望,秃头说,“百乐门老板的大马仔,麻六。百乐帮是新晋四大帮最弱的一个,但百乐门在澳门非常吃香,是夜总会的总瓢把子。东北桌,扎辫子的阿威,十四K集团老大,四大帮之首,他干爹是上一任掌门,他资质不行,吃老本儿得,豪哥打算先办他,把十四K收入囊中,十四K的势力遍布澳门很多领域,能平了警署。西北桌,胜义帮的过江龙,这家伙心狠手辣有仇必报,是不要命的主儿,前些日子与十四K闹得不可开交,豪哥的计划,和他为友,不为敌。联手搞垮十四K,前提是豪哥在澳门站住脚,有大把的金钱招兵买马。”
帽檐低垂,虚掩着我的容色,五官沦陷在一片昏暗的剪影,“1902有多少马仔。”
“三百。胜义要是不给面子,在澳门四大帮的夹缝里突出重围,至少增持三倍人数。东北河北的追缉令马上全国联网,豪哥时间太紧迫。最迟一月,务必板上钉钉,敲定大轮廓。”
我站定在摇曳的门扉前,“怎地少了一帮。”
秃头努嘴,他关注的方向是通道尾端的玻璃盏,四面澄净的玻璃墙罩成了一间独立的小赌厅,安置了十桌,可以纵观整个赌场,“安德森旗下的几大马仔,搂着妞儿的,是大B哥,爹是中国的,姓蔡,娘是美国娘们儿。”他随手一兜,“敢在亨京坐庄的,一晚上钞票论斤输,都是有来头的,秉持不得罪平衡各方,全部坐大厅,谁也别开小灶。除了亨京内部人马,赌坊基本不接客,也有例外。”
秃头从口袋里抻出两张名帖,“警署的头把交椅,警务郑总长,刘副总长,相当于内地公安部长的警衔,这俩人在澳门所有赌场都具备特权,混帮派的也没必要招惹条子,不过豪哥与刘副总长有过节,挺难混的。”
张世豪在澳门的前途,当真是举步维艰。
我挑高帽檐,整张脸曝露在灯光之下,面无表情从正南横跨到正北,我所经过的每一桌,纷纷停止打牌,男男女女像锋利的钳子一般剜着我的皮与肉,恨不得探究出什么,我对紧随其后的秃头交待,“如果顺利,大B哥肯合作,你记住,张世豪从葡京撤货的借口是逃离东北将白粉销毁,理由行不通的。葡京不傻,同一批质量批号的毒品在澳门赌场流窜贩卖,威尼斯人绝非不存在葡京的间谍,货物明摆着是张世豪偷梁换柱了,黑帮的不缺枪,缺粉,这是耍人。单方毁约已然罔顾道义,再欺诈,葡京会报复。”
秃头说那怎办,仓库只有一百九十公斤毒品,剩余在东北和云南,目前局势不能押运了,会败露行踪的。
邻桌的一名中年男子嬉笑着探出右脚,绊在我的去路,我不动声色滞步,马仔见状要冲上去打架,我一个眼色止住,“烟。”
秃头递了一支香烟,我端详着烟纸的洋文,黑白两路的大佬不至没品大庭广众的泡马子,这男的,充其量排在九流的三四类,坊间地痞头子。
我垂下眼睑,往空中抛掷打火机,精准跌落在虎口,弧线处旋转了漂亮的三百六十度,火苗蹿升一寸半,映红了鬓角的碎发,我默不作声吸食,“好狗不挡道,挡道废脚筋。”
我一手衔烟,另一手抽出腰间的勃朗宁,对准男人脚踝便是一枪,血呈柱状喷射,溅了一桌,突如其来的枪击,惊得附近区域唏嘘迭起,男子佝偻脊背捂着伤口痛吼,我镇定自若收了枪,鼻孔溢出烟雾,略带低沉嘶哑说,“再有挡我路者,死。”
赌徒们看着我的目光讳莫如深,无人再站出挑衅,拿不准我到底何方神圣,在亨京酿血案。途径玻璃罩一扇飘荡着帷幔的门时,背对我光膀子的男人念叨了句,“这么大排场,比大B哥的马子还狂,是外地不长眼的生瓜蛋子,还是本地横空出世的女老鸨。”
温香软玉在怀的男人甩出一张牌,挑眉说,“是吗?宝贝,有女人竟然让你不痛快了。”
偎在男人身侧的女郎扭头瞄了我一眼,朦胧的纱遮住我脸孔,虚虚实实模糊不清,她睥睨了几秒,裹着三分醋意和厌弃,“好标致的靓女。说吧,你瞒着我欠下的风流债,登门讨了?”
男人撩起女人短裙,掐着她屁股,埋进奶子里呼哧啃了一口,女人骂流氓,握拳捶在男人裸露的胸毛,男人反手擒住,吻她的红指甲盖,“香。宝贝,我就爱你的骚。”
我嗤笑,东北的骚神碰澳门的骚圣,说句瞧不起她的,她火候差得远了。
男人左腕卡着硕大的劳力士,他大掌一挥,荷官将帷幔徐徐卷起,没了隔阂,里面场景看得明明白白。
他四十出头,相貌不丑,偏凶煞恶相,大又圆的肉鼻子格外吸睛,脑门儿纹了一只墨蓝色的蛇头,是一种南非剧毒眼镜蛇,毒性世界之首,仿佛第三只眼睛,看得毛骨悚然。
秃头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我臀后,他搀扶着我坐下,我单腿翘起,右臂搭在扶手,坐姿优雅霸气,有一算一,有二算二,在赌徒的瞩目下,侃侃而谈,“蔡老板,幸会。澳门城久闻您办事雷厉风行,今日见您庐山真面目,欢喜之至。我男人来澳门混碗饭吃,您多关照了。”
我斜叼着烟卷,波浪长发垂在肩膀,白皙的一字锁骨若隐若现,透着千般风情,万般婀娜。
大B哥朝着桌底摆放的鎏金痰盂里啐了口痰,咬着的牙签悬浮在水面,绯红的漆釉映衬着水波也猩红,晃来晃去,像匕首浸泡在鲜血中。
“你男人,哪位?报名号。”
我抚了抚小巧玲珑的耳环,“张世豪。”
大B哥微怔,一时没吭声,他马子倒是惊讶,“金三角的毒枭张三爷?他是中国大名鼎鼎的黑老大呀。内地有句话,乔四爷扛鼎黑社会,见了张世豪称大哥。他论第二,无人敢第一。”她娇滴滴向大B哥的耳蜗吹气儿,“可惜,他垮台了呢。怎地东北混不下去,跑澳门了?”
我似笑非笑,“澳门区区弹丸之地,东三省一枚炮仗,轰得男女老少家破人亡,澳门的老大,猛龙过江不是人呀?”我掸了掸烟灰儿,“是人,在东北的匪首面前,又算个屁呢。战场无常胜将军,败了一战,不是败了终生。张世豪东北混得成名成腕,澳门的去,未必活得过一年。”
我神色端庄,言辞轻蔑至极,大B哥眯缝着眼皮儿,舌头舔舐着上下牙床,他一边看向秃头,一边拿夹住雪茄的手指我,秃头说,“我们嫂子,劳恩。”
大B哥的雪茄掺了罂粟烟草,雾霭浓稠,挥发得慢,而且香得诡异,我屏息静气,半口不噬,他接连嘬了几下,憋成一团雾,喷向我上空,我知道他在试探,我是否贩吸毒品,港澳台的黑社会和内地不同,涉黑的不吸毒在道上吃不开,我岿然不动,任由烟吞没了我。
他抵出舌尖沾染的烟丝,接触空气后缩回,嚼碎咽了,“劳恩小姐,移驾里屋。”
我笑得讳莫如深,“蔡老板的烟差点劲儿,看来豪哥退隐东北江湖后,澳门的粉都抢不到好货了。”
他不明所以皱眉,“张老板算半拉穷寇了,他手头还有货?”
“自古穷寇莫追。他来日方长,没点资源,凭什么闯荡。”
马子转动着眼球,她郑重其事说,“B哥,葡京的货一贯是澳门赌场里口感最好的,而且不限量供应,当晚最大庄家,五百克的馈赠,在哪里不是玩呀,可不都跑去了。咱要是和张三爷牵线搭桥,抢了葡京的毒市,威尼斯人在澳门无对手了。”
大B哥碾磨掌纹缝隙里渗出的汗渍,他问什么货。
“顶级A+纯度的半成品可卡因五十公斤,塞中华和雪茄的烟丝里抽,这种高纯无掺加的可卡因只泰国有,而中国拿得到泰国渠道的,唯张世豪。可卡因烟草的上瘾概率,是毒品之最。另有一百四十公斤的百分之97纯度的冰毒,蔡老板清楚的,百分之97的提炼,造价多高。一克一千两百元。是小城市家庭一月的物价花销。”
我梭巡偌大的赌厅,“澳门毒和赌,有价有市,一百九十公斤的货堆着,合作愉快,不限量交易,一桩桩累积,一季度两百公斤,一年四季度,只需一年,亨京赚取以往十年的效益,易如反掌。”
我拉扯着裙摆压出的浅淡褶皱,“豪哥掌管着1902,自家场子,他规避风险不贩毒罢了,他的货,在遍地白粉的云南都有得是客商,澳门想找替代,到覆灭那一日,都是天方夜谭的。豪哥立一张牌子,葡京、百乐门、胜义街,趋之若鹜,我只不过久仰蔡老板大名,才先跑了这一趟。”
马子和大B哥对视,蠢蠢欲动的贪欲,刺激得后者也有几分活泛心思,“张老板的帖子,我收了。他没提这茬。”
“帖子万一落在警署,岂不是鸡飞蛋打嘛。蔡老板难不成觉得,这生意还吹喇叭谈?”
时机已到,我一味倒贴,反而掉价了,钱是喊得越多越好,我耐着性子等大B哥杀回马枪。
我慢条斯理站起,正要掐灭香烟,余光一瞥,秃头纹丝不动,像是被我刚才谈笑风生不怯阵的风度蒙住了,我咳嗽他也没反应,我面孔瞬间猛沉,“蔡老板的地盘,垃圾能乱扔吗。栽亨京的B哥啊?”
大B哥的马仔机灵,他一瞅,倒挺客气,“劳恩小姐,B哥不讲究,您是女人,您怎么舒服怎么来。”
我凝视着跳跃的火光,意味深长说,“蔡老板不计较,是他的容人之量,我不能反客为主,要守规矩,顾全法则,安德森先生还未曾进驻澳门之前,1902统领赌界,是地地道道扛旗儿的,他不懂人在屋檐下的道理,豪哥叮嘱我了,亲自来教一教,我得敬着蔡老板。”
我挑明指桑骂槐,主要为了主动谈货物交易圆个场,显出我选择多,不介意闹崩盘,大B哥哪怕不合作,也不敢对张世豪轻举妄动,果然,他脸色不好看,但不多言,一声不吭盯着我。
秃头说得嘞,他伸手弯曲着,当作烟灰缸,我把通红的烟蒂撵灭在他掌心,他烫得龇牙咧嘴,只一秒,便迅速收敛了。
气度架子捏得恰到好处,自然娴熟,东北尘嚣直上的有关张世豪垮台的流言,在澳门信任度必将大打折扣,我的表现既无逃亡的仓皇,也无落魄的寒酸,马子摆大谱儿,男人能差到哪里去?
大B哥也不是善茬,他很快回过神,“劳恩小姐,张老板对我怨言不小。其中应该有阿痔的缘故,这行忌讳挖墙脚,像阿痔的位置,在澳门是有内幕的大码仔,他挪窝,保不齐张老板一些不见天日的秘密,被我们知晓。”
我面容阴鸷,把玩打火机,大B哥搓了搓下巴,他猖獗的神情嚣张得很,“事情尘埃落定,张老板要的台面,安德森先生不给。劳恩小姐想合作,咱们有商量余地,阿痔,我保他。张老板动不了。”
我将机盖一扣,皮笑肉不笑,“蔡老板想要我们的货?”
大B哥无形之中占据下风,他挺不喜欢我趾高气扬的腔调,但没法子,我开得诱惑太有吸引力,他是生意人,不会错过发财的良机。
他呵呵笑,“钱多不烫手嘛。搞一搞,有钱大家赚,张老板的本事,我颇为钦佩。”
我勉为其难说,“蔡老板的情面,我只好给你喽。多个朋友多条路,豪哥也是蛮欣赏您的。”
大B哥吩咐马仔开一间休息室,备齐洋酒海鲜招待我,马仔正准备行动,我拦截了他,“蔡老板的场子,我该放血捧捧您。”
他一听,顿时咧嘴笑,他马子上下打量我,“劳恩小姐,B哥的牌技是威尼斯人的金字招牌。想赚他钱的,无一例外,都给他送钱了。”
“玩不精的,我还不瞎耽误工夫呢。”我也流里流气的单脚踩在椅子边儿,弯腰大拇指蹭鼻子,“蔡老板,给我开开眼吧。”
大B哥摆弄着脖颈的粗项链,他身板敦实,长着油腻的横丝肉,白光一照,牛气冲天。
“张老板的马子,够爽快!”
他拳头一撇,“天字号赌坊,我陪劳恩小姐过过招。”
输人不输阵,是黑道的法则,我深谙其道,即便是必输无疑,也得硬着头皮上。
幸而我跟随张世豪和祖宗在赌场混迹了几次,也陪官太太门打麻将,谈不上精通,凑个局儿没问题,正儿八经赌输赢,尤其对象是老油条大B哥,我心里没底。
大B哥的马子没吓唬我,他运气是真好,钱像流水似的变为一摞摞筹码,在他的席位越堆越高,而我这里近乎空空如也了。张世豪的资金不充裕,玩儿小的拿不出手,大的再拼一会儿,恐怕弹尽粮绝。
没钱,不是露馅了吗。
我正一筹莫展,倏而看见空了的红酒杯,杯壁倒映着我的耳朵,是祖宗送我的耳环,我若没记错,是我与张世豪纠缠不清那时他送我的。每逢我出门晚归,只要戴着这一对儿,他总会趁我洗澡时,拿起其中一枚观赏。
如今想来,颇有说道。
我若输了一枚给大B哥,保留一枚,会发现什么呢。
我把扑克甩开,“蔡老板,我急脾气,打牌输了更没耐性了,不如简短干脆,掷骰子,猜点数。”
筹码往池子里潇洒一丢,“一局定胜负,一赔十。”
大B哥胳膊肘顶着膝盖,“劳恩小姐的赌瘾,比我们老爷们儿还大。一赔十,那可是一百万啊。一局玩吗?”
我指着自己耳环,“祖母绿的宝石,我从不离身,国内的珠宝行,早就不见这等货色了。蔡老板的马子青春貌美,我赢了,只是回本,我输了,您讨好美人儿,也不亏呀。”
他问马子喜欢劳恩小姐的耳环吗。
女人爱珠宝是天性,她嘟着嘴,“你有能耐赢吗?”
大B哥说劳恩小姐的牌技,似乎不怎么样嘛。
我和他各自压住一筒骰盅,飞速摇晃着,大约几十下,我全神贯注摒弃了他那边的声响,只百般凝神聆听自己的,三枚骰子六面,碰触的声音大不相同,越是点数少,越是清脆,越是点数多,凹陷面积大,越是发闷发钝。
我们一同停下,我胸有成竹笑,“我的不超过六点。”
他舔嘴唇,“六点以下?劳恩小姐,三枚骰子,相加不过六点,赌桌万里挑一的几率,你猜错了吧。”
我摇头,“不改。”
大B哥说,“我的十点以上。”
荷官接替了我们的手,同时开盅,果然,我的五点,大B哥十三点,我的更接近,我赢了。
我笑着抱拳,“蔡老板,承让。您体谅我输得惨,变着法给我送钱呢。”
他马子也不可置信,一再查看,嘟囔着邪门儿了。
荷官拣了十份筹码给我,我抬腕看时辰,“再一局,咱们谈正事。”
这一局,大B哥很谨慎,他命令荷官摇骰盅,他猜十五点以上,我依旧是六点以下,自然不会二度奇迹,命中万里挑一的概率,我将祖母绿耳环摘了一只,狠狠一掰吊坠,翠绿的宝石骨碌碌滚到对岸,他马子迫不及待拿起,“哟,是波斯的猫眼绿宝石,都绝种了呢。”
我说难遇识货的知音,蔡老板的马子喜欢,算我一点合作的诚意,我便吃个大亏,蔡老板多让几分利润,补偿我便是。
这时外面喧闹的赌厅传来一嗓子豁亮吼叫,“张三爷光临亨京赌场!”
我猛地转身,八点钟华灯初上的澳门悄无声息的降了一场雨,这里的春雨缠绵而湿润,不似东北的瓢泼激烈,有江南的味道。张世豪缓缓摘了帽子,他薄唇夹着一支白玉的烟嘴,没着火儿,就那么端着做派,他抬头的一刹,露出一双桀骜不驯的眉目,凌厉的眼波扫过满堂,此时的鸦雀无声,才是真正的震撼。
他身侧侍奉着风尘仆仆的阿炳,见到他的一刻,我悬着的五脏六腑尽数归位,我晓得事态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阿炳能在四十八小时后顺遂偷渡,邹太太的确守口如瓶了,我叮嘱过邹太太不留活口。被我割了舌头和四肢的间谍,他的消息是藏身地在香港,张世豪抵达澳门确凿的证据,暂时不会泄露,抓紧一起契机,越快翻盘,越有望东山再起,牵制抗衡东北的围捕。
大B哥有条不紊敲击桌沿,龇着牙龈,一动不动的观望。
张世豪波澜不惊定格在这扇屋门,他把帽子交给阿炳,脱掉风衣,笔挺清瘦的身型在吊灯投射的影子里伫立,声音不高不低,“蔡老板,我马子刁蛮胡闹,听手下说她和您谈生意,是我管教不周,我的货,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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