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楼出来,我才意识到拿着照片的手一直抖,幸好文娴没察觉,否则功亏一篑。
我拆了封口翻看几张,一点不错,我缜密筹谋了一出李代桃僵的戏,这是我仅剩的筹码,成败衰荣,在此一搏。
当晚我给祖宗秘书打了电话,问他什么情况。
他那边正开会,长话短说,省检察厅向市检察院问责,又碍于这批货从头至尾没人见过,具体数目,销往下家,接头内幕一概不知,祖宗挨了顿批,风声不传出,也就结了。
有祖宗老子戳着,自然是压得不见一点水花。
第七天头上,祖宗离开了省检察厅,我估摸他去陪怀孕的文娴,再或者见潘晓白,我特想他回来陪我,但这当口儿,我老实点为妙,一场恶战等着,不是我撒娇争宠的时机。
我闲极无聊,坐在镜子前画腮红,怎么也画不好,不是重了就是浅了,祖宗不喜欢我化妆,不过他爱看我两腮粉扑扑的,做爱高潮那样的桃粉,投其所好是二奶必备功课,我偷偷背着他画腮红,他瞧不出,不做的时候,也会抚摸我,见面三分情,风月里的爱恨嗔痴,全靠摸和操。
今天我七上八下的,怎么也画不成,像要发生大事,忐忑不安虚度了多半天,临近黄昏,保姆烹了茶,蹑手蹑脚来到门口,问我睡了吗。
我迷迷糊糊的,登时一个激灵,我说没。
“沈检察长下班了,二力先生也在,请您去一趟书房。”
我攥着被子的两指一紧,保姆见没动静,她又问,“程小姐,您听到了吗?”
我告诉她马上。
她应了声,又去了一楼,我下床抚着胸腔平复许久,未知的恐惧令我面庞泛起不自然的苍白,我拍打着两腮,拍出红润,褪去那抹青白,有条不紊拉开抽屉取出相片,直奔书房。
门敞开着,祖宗坐在桌后一言不发,从他神态和肢体的僵硬程度,我算明白神通广大的张世豪都按兵不动蛰伏一百多日的货物,因何如此棘手危险了。
祖宗怕是气疯了。
事发一周,他眼窝的乌黑新的盖旧的,抽了一层皮般沧桑倦怠,阴郁滔天。
二力背着手,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意思不太妙。
我心知肚明,妙不了。
潘晓白那边,早就一番逼供了,以祖宗脾气,她起码搭上半条命才洗脱嫌疑。
祖宗算对得起我,把我留在最后审,我没等他问,被动易露馅,节奏和局面拿捏在自己手里,才好操纵这盘局,转危为安。
我仗着胆子抢占先机,“码头的事,我听说了,我有百分百的证据和理论,指向是沈太太所为。”
说这话,我脑子里电光火石,像翻滚的泥石流,铺天盖地的汹涌。
真险,我活了二十年,这是我编的最疯狂的谎。
二力大吃一惊,祖宗也压根没猜过她,幽邃的眼底掀起惊涛骇浪,我凛然无惧递上信封,祖宗睨着我良久,行为举止毫无破绽,他才拿住相片端详,十二张全部看完,无喜无怒,“谁给你的。”
我面不改色,“沈太太,她约我茶楼见面,你可以调出监控,看是否我们进了同一间厢房。”
二力踮脚一扫,表情更复杂了。
“潘晓白是张世豪的人,她跟你回哈尔滨不久,沈太太立刻着手调查,可她选择隐瞒。她与张世豪没往来,也不认识,那只有一点解释,她在等一个利用这东西的时机,扳倒她想扳倒的人。”
书房静得呼吸也仿佛由扩音机散开,突突的蔓延回荡,我顾不得言多必失,主动往枪口撞,“我和潘晓白,谁失宠对沈太太都有益无害,她有了孩子,更想独占孩子的父亲,世间男人三大幸,母慈子孝,妻贤立业,功成名就。女人只要一样,丈夫的疼惜,婚姻的忠贞。她担忧怀孕的喜事二度重演,借我手铲除潘晓白,惹怒张世豪,他报复,我难逃一劫,他不报复,她再诽谤我和他暗中私通。她一个都不要留。”
祖宗敲击桌角的骨节通红,猛地一蜷,他动摇了。
我分量不够重,我急忙示意二力加码,他沉溺震惊中,好一会儿才回神,凑到桌前说,“嫂子怀孕了,目前身子虚,州哥不如等三月后胎像稳定,再找她求证,您先看在夫妻情分上,暂时饶恕她。”
祖宗瞥他,照片一甩,扔回桌上,“你也认为是她。”
二力愣怔,“州哥莫非猜另有其人?”
祖宗眉眼阴鸷,他有多沉默,我就有多发慌。
曾觉得他严肃时最好看,或者带着人马伏击逃犯,批示一封搜查令的公文,眉眼专注,风姿毓秀,尤其穿上检察长的制服,威风飒爽的模样,简直过目不忘。
然而此时,我蓦地不敢面对他。
我清楚,他的怒意,他的愤恨,他的煞气,全部因我而起,因这批失踪的货而起。
只是他想不到,是我胆大包天毁掉了这盘局。
我错了吗。
我想要他平安,远离杀戮,和我做爱,和我风花雪月,和我一天天过日子,他可以养新欢,可以当爹,但我不许他活在危险中,活在戕害算计里。
米姐说,男人雄心勃勃,女人是肤浅的,自私的。男人意在整个天下,渴望功成名就,而女人只要爱情,要无波无澜的岁月。
倘若我不爱祖宗,我拿钱跑路,过得潇洒干净。
可惜我不争气,我犯了糊涂。
我不敢告诉他,我长了一颗有情的心。
婊子有心,这多可笑啊,他也会当笑话听。
我偷偷做,我错了吗。
我不是文娴,我一无所有。无子女,无婚姻,无家世。我的未来是渺茫的。
我只有祖宗,我是依附他的一只金丝雀。我在笼子里等候他,等候他垂怜,等候他临幸。他拿着钥匙,锁起了我。
我不想他冒一丁点风险。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张世豪居于幕后暗算,利用老奸巨猾的林柏祥座下区区堂主,把祖宗逼得负伤,差点败露了丽海的老板身份,自始至终,祖宗也斗不过张世豪。
他赢了那一回,也是钓鱼的钩子,是烟雾弹,诱他入瓮,放松警惕的甜头。
祖宗咬了咬后槽牙,鬓角至颧骨几缕青筋突兀,他朝二力扬下巴,“你先出去。”
二力不了解来龙去脉,货物这事,他半点猜不中我,否则他不会帮我指控文娴,因此祖宗让他走,他毫不多想,鞠了一躬便退下。
门悄无声息合拢,遮掩了穿堂而过的风,祖宗目光长久定格于那几张照片,一分一秒流逝。
“程霖。”
五脏六腑随他喊我,提到了嗓子眼。
“九个月。”
他念了这数字,稍稍停顿,尽管风平浪静,却打骨子里让我胆颤。
“你跟我小一年,我了解你吗。”他扯开纽扣,“她不告诉我,你怎么也不说。你们到底背着老子算计什么!”
他反手一推,桌上的物品扑腾着飞离,摔得到处都是。
我不着痕迹攥拳,“我和王苏韵争,你警告我一回,潘小姐与我都是你的情妇,在你眼中无非是争风吃醋互相陷害,我只得避嫌。何况沈太太千方百计拿到的内幕,她来讨好丈夫,我敢抢功吗。”
“现在为什么说。”
我斩钉截铁,不作丝毫迟疑,“我不能等她栽赃我,她要斩尽杀绝,良州,我死可以,但我做不出害你的事,我不能背负这个冤屈死!你卧床养伤,她来了几回?你当我有翅膀吗?飞来飞去不耽误时间,你睁眼我就在,夜晚还要伺候你舒舒服服睡,我不是沈太太,装不出贤惠的假象,我的生活彻头彻尾,都是为了你。”
我忍着嚎啕,眼泪一滴接一滴掉,英雄难过美人关,难过的不是温柔乡,而是梨花泪,记住了,是梨花泪,可不是嚎啕喊叫,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段位的泼妇大房才干这事儿,只能把男人越推越远,丈夫更厌恶。梨花泪也分人,老婆基本没用,非是娇滴滴受宠的二奶才有效果,我极少使这招数,用多没意思,男人免疫了,何况祖宗最腻歪哭,怎么任性都成,哭他准烦。
我咬着嘴唇,跪在地上,白嫩漂亮的脸蛋儿水痕涟涟,祖宗皱眉,命令我起来,我当然不会起,站着说和跪着说,架势与力度差太多了。
“沈太太怀孕了,揣着免死金牌,她什么不敢做?做了你又能怎样,你骂两句,她动胎气,你和沈书记交待不了,这火只往我身上撒。乔栗怎么恃宠而骄的,她不过一个情妇,沈太太是正室,她不许变本加厉吗?”
我抹了把眼泪,颤颤巍巍的抽泣,拿捏的度很好,既不大哭,也不闷哭,不尖锐,不呜咽,温柔似水,断断续续每一声如猫儿似的,哭得祖宗心痒,针扎般心疼,磐石也把它磨软了。
“你有那么多女人,她们欺负到我头上拉屎,我才敢还击,我不争不抢,不吵不闹,你把给我的东西给了别人,我说过不字吗?钱我舍得,尊严也舍得,我图什么,我图你留下我,别抛弃我,我明知你为了北码头,丢我绊住张世豪,我一面认命,一面死守底线,你还要我怎样?你杀了我吧,我也好解脱。”
我头一回哭诉,头一回抱怨,头一回把伤口剖开,让祖宗看清我的压抑和痛苦,我将所有别开生面的杀手锏都用在了今晚,一为逃脱怀疑,二为力压文娴,三为扯落潘晓白。
文娴一箭双雕,那算不得什么,我玩一举三得,好好叫她瞧瞧,我程霖是她能轻而易举搞垮的吗。
手段慢慢累积,不可急于求胜,一招制敌务必让对方无翻身余地,一旦翻身,新仇旧恨就是我的死期。这九个月我对外扮演着乖巧忍让,温顺无争的角色,收敛锋芒,打消防备,将文娴和祖宗那些二奶的脾气秉性摸得一清二楚,稳扎稳打。我心计几分狠毒祖宗有数,我只求自保,不似她们贪婪无止。一贯的好印象,促成我大难当头,不露痕迹作恶反咬的一剂灵丹妙药。
祖宗对我有愧,也不舍,金主的怜悯纵容,足够情妇兴风作浪。
二力在天台接了七八个电话,估摸是大事,他稳不住,试探推开一道门缝,入目这副惨象,他犹豫抿唇,祖宗发现了他,问他什么事。
“州哥,嫂子请您过去一趟,她肚子不太舒服。”
祖宗抬脚踢飞旁边的古董架,红木和花瓶坠地粉碎,啪嚓一声,我以为冲我来的,脊背一颤。
“老子又不是大夫!我去了有屁用!”
我紧绷的四肢那一瞬间,如释重负。
祖宗的火气转移了,证明他那杆天枰,倾向了我。我句句血泪,卑微至极,他自己老婆多阴险,他很清楚。
祖宗厌恶透顶,“我替她怀吗?想舒服,私下老实点,别自作聪明,少打着替我孝敬的旗号往我老子那跑。”
二力大气不敢出,弯腰候着。
祖宗烦躁揉捏鼻梁,右手伸向我,拖拽我站起,他透过指缝,瞧我楚楚动人的委屈样儿,惹他生怜,他粗鲁擦拭着,“看不惯你哭,我头疼。”
他越擦,我掉得越多,祖宗没法子,腔调也软了,“我信你,别哭了。”
我低头抽噎着,起初声音很轻,他一哄,反而大了,充斥着虚无的空气,死命往深处钻,祖宗宽厚的大掌覆盖我整张面庞,他无奈说,“小姑奶奶,打住行吗?”
我赌气说不敢,你高兴了,对我好,不高兴了,我算什么。
祖宗哭笑不得,他搂住我的腰,掌心揉了揉水汪汪的眼睛,又烫又痒,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被蜜蜂蜇了下,“真他妈能哭,老子服了。”
水雾又弥漫一层,他指着我鼻子,“给我收!再哭,让你没力气哭。”
我一下子止住了,太快停下很假,太慢停我不敢挑战祖宗,这个节骨眼,最恰如其分。
“谁惯你这么犟的?”他生气拧我屁股,“敢给我脸色看了?”
我别开头,“你护着你老婆,谁护着我。”
他把我放在他腿上,又气又笑,“来劲了?你这小东西有没有良心,我最护着的就是你。”
我搂着他脖子,恨不得把这几日积蓄的委屈不甘悲伤都发泄出来,在祖宗看不到的背后,我脸上是一片得意的冷笑。
二力转身要走,祖宗哑着嗓子,“等等。”
他到底给怀孕的文娴几分薄面,“忙完了我回去,告诉她,谁也威胁不到她地位,放程霖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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