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高欢府邸。
高欢听完孙腾的叙述后,轻松一笑,“好,此番既然尔朱兆给自己坟墓造就,我等便静观其变,看他再将何如。”
孙腾摸着腮须,反手拿起茶盖,从高处重重将茶盏合上,听着那声脆爽的“咣啷”之声,“一切皆在将军意料之中,瓦解尔朱家族那是易如反掌。”
“尔朱兆真把我视为他尔朱家奴,随便以一吉梦之词,什么梦见他和先人同登高地,四下的耕地全熟了,只剩几棵马兰花,他随手便能拔掉,便是预料此战必胜,便让我随之起兵洛阳。我高欢是那三岁孩童任他拿捏,三言两语就让我陪着他梦中执掌江山?”高欢不屑,“对了,娄昭回来没有?”
孙腾盘算一下时日,“算算日子娄大人该回来了,将军这招着实高明,其实这书信就是真的有,对尔朱兆而言,也不过是废纸一张。但是却让天下看见了将军那赤胆忠心,便是那宫里日后知道了,也会对将军存三分敬意。”
高欢笑道,“孙兄你错了,那书信还真有,初时我是想着就是一张白纸又何妨,反正是到不了尔朱兆手中的。不过后来还是夫人提醒了我,所以娄昭带去的是真的文书。”
“哦,这里还有夫人的功劳?”
高欢点头道,“是啊,那日我在书房中正准备将白纸封于信中,夫人进来与我奉茶。她就对我说了一句话,大丈夫处世,披沥肝胆,即是大义之事,就该昭示天下,方能得同道之人佐之。”
“夫人果然有高识远见,在下都佩服,将军真是好福气,有此贤内助。”
高欢对这句话却并不十分受用,毕竟在他看来,男人当立天地间,女人不需要有多聪慧,只要能做到对他痴心一片,绝对服从便好。他心底勾画出一个人的影像,梦寐求之的伴侣,他淡淡回答,“夫人是好,每次在我远征之时,可以照顾好这个家,让我无后顾之忧,修身齐家才能平天下。”
孙腾自悔失言,赶紧转移话题道,从袖中取出尔朱兆的求救书折,“这几日已收到尔朱兆的第十封信了,不知道将军要不要看一下。”
“先放着,等第二十封到了,记得提醒我看。”高欢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次尔朱兆竟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的事都做的出,还摔死皇子,杀害宗亲,连亲人都不放过。这等无情无义之辈,他已众叛亲离,连他尔朱家的人都不愿救援他,选择作壁上观,所以才求助将军。不过此番尔朱兆让将军前往讨灭纥豆陵,属下觉得倒是个时机,看能不能将六镇之民收归。”
“哈哈哈,他尔朱兆若不是穷途末路,也不会想到来求助于我,他那好兄弟贺拔胜都被他几次坑害,如今形同陌路。不过孙兄所想,却是与我不谋而合,将欲取之,必先固之,所以为得六镇之民,必须出兵。”高欢畅怀大笑,早成竹于胸,他嗅出了在尔朱荣死后的良机,若醒兽伺机而动。如今谋划已久,他劝阻弑君的书信已闻之天下,虽被尔朱兆弃如废纸,却得了民心所向。高欢深知那居于晋北、雁门关外的六镇之民,各个乃骁勇善战之辈,得之则如虎添翼,他谋划已久,如今时机已到,他早想一举图之,“还有那高乾高昂兄弟,都是将才,得之吾幸,几次遣人上门,都被推脱,实是不易说动。”
“这二人当年深受先帝的知遇之恩,以高乾为河北大使,以高昂为直阁将军,赐帛千匹,亲送到黄河岸边,令他们回冀州招集乡曲,抗击尔朱氏。如今二人势力已成,可惜孝庄帝已驾崩。他们群龙无首,所以虽与尔朱兆有弑君之仇,辱妻之恨,却对时局不甚透析,亦质疑将军与尔朱家的关系,故难召之。为了得到河北,将军是该推波助澜一番了。”孙腾笑道。
高欢见孙腾已有妙计在胸,“孙兄看来已有计策,可说出来听听,与我想的是否一样。”
孙腾道,“将军阻止弑帝的那一纸书信,就是他高家大门的敲门砖,他们虽敬佩将军忠义,但是仍在观望,他们与尔朱兆的仇还需要加把火。那慕容绍宗在尔朱兆身边,此人看问题透彻,对将军也有防范之心。所以这把火,还需要他尔朱家自己去烧,属下以为可以传信司马兄,就说冀北多良马,劝尔朱世隆前往取之。”
高欢虽心里有计,却没想到孙腾棋高一着,这招借刀杀人果然是妙,他拍了拍孙腾的肩膀,“果然孙兄与我心思相同,这一趟还是要有劳孙兄了。”
“将军放心,属下今日就动身。”孙腾稍顿,“只是,那边宫中可需要属下打点一二?”
“皇后虽禁足嘉福殿,然毕竟是天柱大将军的长女,想是衣食不短,便是这心情郁结难舒,她需要的不是金银,而是安慰。如今太原王府内戒备亦是森严,不若重金打通,得王妃书信一封,那才是皇后最想要的。”高欢轻轻捏住藏在玉带内的那块流云百福玉佩,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孙腾一眼。
孙腾会意,高欢正欲再说,听见偏殿内嬉笑声渐重,高欢不由被吸引,留下孙腾稍坐,自己挪步偏殿。殿内娄昭君和他的两个侍妾王娘、穆娘正在绣着一幅北国雪景图,那上好丝缎配以苏杭运来的丝线,娄昭君领着二人飞针走线的绣着。高澄、高洋、高浚(王娘儿子)和高演(穆娘儿子)在旁边追逐玩耍,四子高演不过才两岁多,追不过其他三个哥哥,气的哭着往自己娘怀里扑,谁知道这一搅和把筐里的丝线弄的杂乱无章。娄昭君安排今日就要将绣品做出,未料却忙中出乱,急的穆娘赶紧搂着儿子跟娄昭君赔礼,求宽恕,王娘一旁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着。
娄昭君宽厚大度,她让素棉将吓得发抖的穆娘扶起,轻声安慰着,“小孩子打闹正常的,你这惊弓之鸟的样子,别把演儿也吓着了。”正说话时,抬眼看见高欢已经步入殿内,她笑盈盈起身相迎,“夫君不是前厅议事,怎么来这偏殿,是我等嘈杂之声扰了夫君么?”
高澄毕竟年长,看见父亲前来,领头请安,“父亲,是儿子们不孝,嬉闹惊扰了父亲,望父亲恕罪。”
高欢牵着高澄,又摸了摸他的头,慈爱笑道,“不是你们惊扰了为父,是为父事情忙完了,便想来看看你们这热闹。”
娄昭君含笑道,“什么热闹,不过是几个孩子打闹,只是可惜了这些丝线,全都乱了。素棉,你一会吩咐玥儿再去绣御坊采买些来,赶着用呢,今晚必须完工。”
“最近又没有达官贵妇的生诞,夫人绣什么这么着急?”高欢诧异地问道。
娄昭君盈盈一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想着若能解人愁思便好。”
“哦,什么绣品可以解人愁思,又是解何人之思?”高欢搂着娄昭君的肩膀来到绣品前仔细端详,绣品已然成就,不过是细微处的添针着色而已。只见这虽是丝线勾画,那山河轮廓大气磅礴,滚针处珍禽栩栩如生,跃然丝帛之上,让人有俯瞰群山之感。细看处,高欢不禁诧异,“这山河之秀丽,似尔朱川之景,夫人何故?”
娄昭君含笑手轻放高欢腰间上,若有意说道,“世间之苦,莫过于丧父、丧夫、丧子,她的苦短短数月全部历完,心力交瘁之痛,无以宽慰。高墙深处,何所寄托,不过让她思绪可移,不再无所寄托罢了。这些不过也是我的瞎想,凭己度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心境。”
高欢心里知道娄昭君所指是英娥,心中虽感激她的大度,却也觉得有些尴尬,“夫人心善,总是雪中送炭。”
“我不过是准备好了碳,让夫君去送罢了。”娄昭君淡淡说道,“我算着日子,夫君该去相助一二了,这才带着她们做这绣活,明日一起带着吧。”
高欢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胡乱点了下头,看着那堆乱线想着转移话题,正好四子都在,他指着线道,“看给你们母亲出的难题,如今这题还于你们,为父让你们将这丝线解开,时间半个时辰,完成者有奖励,未完成者罚抄《六韬》。”
四个孩子面面相觑,本是嬉闹之举,如今竟成考题,却也不敢违拗了父亲的意思,接过素棉分给每人的一团乱线。娄昭君知道高欢的意思,眼神安慰那两个惴惴不安的侍妾,与高欢并坐下看四个孩童的举动。
只见高澄凑到烛火处,细细观察着繁乱之处,一点一点的寻找着线头处。高浚和高演皱着眉头握着线团不知所措地站着,眼神无助地想求自己的母亲们帮忙。
高欢看着唯有高洋动也不动,捧着线团看着兄弟们的抓耳捞腮,在一旁傻笑着,他好奇问道,“老二,你的兄弟们都开始应试了,为何你迟迟不动?”
高澄和高洋皆是高欢与娄昭君所生,高澄继承了父母的相貌,姿容不凡,这高洋却是肤黑,脸颊硕大两边耷拉着,一身皮癣,踝骨还畸形,简直就是相貌极丑,娄昭君甚是不喜此儿长相,独高欢对他的智力尤为看重。
高洋见父亲询问,也不作答,死劲吸了吸快要掉到脚上的鼻涕,环顾四周,径自往门外走去,伸手欲夺门口侍卫的佩剑,侍卫见高欢许可,便解下佩剑双手奉与高洋。佩剑甚重,高洋双手拖着剑来到堂中,将线团放于地上,挥剑砍下,线团立时即断。高洋眼神凶狠,嘴里说道,“乱者必斩之,何须理?”
娄昭君见高洋神态凶恶,吓得高演大哭起来,不由怒道,“这么小,便如此戾气,定不是我娄昭君的孩子。”
高欢却大喜,弯腰取过高洋手中的剑递还于侍卫,对娄昭君道,“果然是我高欢的儿子,哈哈哈,夫人教育的甚好。来人,把河北来的那匹巴乌明日给二少爷送来。”
穆娘搂着哭的颤抖的儿子心里委屈,“将军,演儿胆小,妾先带他回去。”
娄昭君颔首道,“去吧,可怜见的,都是洋儿太过粗暴,惊了孩子。”说完看了王娘一眼,“澄儿,带着弟弟们下去吧。”
王娘识趣起身,扯了扯还在研究线团的高浚,给高欢和娄昭君福了一福,“妾也退下了。”
殿内烛光摇曳,娄昭君轻轻依偎在高欢怀中,“夫君,我知道你志存高远,非燕雀能知,只是她的心里太苦,不要再牵扯进这政事纷乱之中了。”
“我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所以也不瞒你。我敬她,怜她,从不敢亵渎。只是觉得她太苦,想将她接出宫,送回尔朱川。”高欢眼神有些飘忽。
娄昭君莞尔一笑,左手轻放在高欢腰间,右手拿出一条碧色穗子,“那玉佩的穗子旧了,我昨夜重新编了一个,将军看着可好?”
高欢呵呵一笑,附耳轻语,“什么也瞒不过夫人,高欢这辈子都逃不出夫人的手心了。”
娄昭君顺势将穗子塞进了高欢腰间,“我只是懂你罢了,夫君在我心中一直是那天上的雄鹰,只能展翅,何来束缚,我只想做夫君脚下的一枝树枝,夫君累了的歇脚之处。”
“不,你是和我一起翱翔的雌鹰,天空下的山河,是我浴血,共与你的荣耀。”高欢用力搂住娄昭君,语气坚定。他看着窗外渐灰的天空,目光极远,似乎眼光所到之处便是自己要收拾的江山。“夫人,孙兄还是书房等我,你吩咐厨房做些酒菜送来书房,今晚怕是不能安歇了。”
“夫君身体为重,我一会吩咐厨房炖个人参乌鸡养荣汤,再做些可口小菜,前两日侯将军送来的信阳毛尖看着甚好,一会一道给你们送进去。”娄昭君接着道,“孙大人的夫人自上次小产伤了身子,一直卧床不起。偏巧前日寻了个大夫,听说以前在宫里做过御医的,我已经让素棉请了,直接送去孙府了。”
“夫人总是事无巨细想的周全,我高欢何德何能娶贤妻如此?”高欢心怀感激,退到屋外,看跟着自己身后的小厮高桥,便将娄昭君编织的穗子塞到他的手上,高桥会意,藏入袖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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