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唐云深才颤抖着手去开门。就在刚才,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起月不能走,那么他也不走了。决定的当下,他感到了一丝悲壮。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起月,自己没有违背诺言。
直到看着房间桌子上的留言,唐云深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在他左右挣扎的时候,张起月却毫不犹豫地走了,为了不拖累他。他刚才还以为自己做出了足够大的牺牲,却原来,她比他更果决。
十年,早上他承诺了十年,可她却要一辈子。而现在,为了不让他毁诺,她率先放弃了。
这时,魏琥端了两碗馄饨来,见状有些愣怔。
“起月姑娘呢?”
“她走了。”唐云深放下纸条,喑哑道。
“那……她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
“那您……”魏琥想问还要找她吗,但又觉着自己说这话有点逾越,于是便闭了嘴。
“你说你没有家人?”唐云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是。”
“好。我现在去找起月,船票留给你。到了香港,麻烦你告诉二叔,我会照顾好自己,等风声过了,我和起月一起过去。”说着,他掏出船票,往魏琥手里一塞,拔腿就冲了出去。
魏琥攥着船票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天快亮的时候,唐云深终于在唐家的花园里找到了张起月。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二话不说,拉起她就走。唐家的宅子变成了敌产被封存,他没有想到她还敢回去,几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却一无所获,绝望之下才想来这里试一试。
“你就这样回来,不怕被抓起来吗?”他从未对她如此严厉。
“你走,我不用你管!”出了唐公馆,起月就开始拼命挣扎。
“你以为你这样很厉害、很伟大吗?自作聪明!”他把她抓起来,第一次揍了她的屁股,“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多怕再也找不到你吗?!”
张起月被他这一下给揍蒙了,挂着两滴眼泪看向他,齐刷刷地就流了下来。
唐云深没有料到她就这么哭了,顿时有些无措。脑子里千回百转,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声,“对不起。”又指了指手里的表说,“你看,现在船已经开了。”
“你为什么不走?”她哽咽着出声。
“年纪不大,记性那么差。”唐云深点了点她的脑门,“昨天这个时候,是谁跟我说,要一辈子跟着我的?这么快就不要我了?”
张起月抽了抽鼻子,“可是――”
“没有可是。以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一字一顿地说。
唐云深最终还是留在了上海,带着张起月一起在唐云济名下的一个独立两层小楼里安了家。这个小楼闹中取静,隐在一个弄堂的深处。里头东西齐备,连字画都有好几箱,然而最令唐云深欣喜的是,二楼还放了一架钢琴。虽然这架钢琴不能与之前唐公馆那架门德尔松相比,但他已然很满足了。
安定下来后,唐云深在一个偏远的中学谋了个教职,上下班刚好带着起月。新的左邻右舍并不认识他,看他温文尔雅,起月乖巧伶俐,倒也很照顾这对兄妹。
眼看着,和平将近,岁月静好。
莫离弹完钢琴站起身走回唐奶奶身边,看到唐小年正在给老人擦眼泪。
老人脸上满是柔情和安心,她看着小年道:“你说,以后,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你要说话算数。”
“好。”唐小年答应道。
唐奶奶又止不住地流泪,又止不住地笑。
莫离想,也许知道现实的无望不如活在有他的记忆里。
唐奶奶又拉住站在边上的莫离的手,问:“你是?”
“我的钢琴……是您爱的人教的。”能教出唐牧朗老师那样出色和善的人,他的母亲一定对他很用心和爱护。但莫离知道,唐奶奶一定会认为她说的是云深。
果然唐奶奶欢喜道:“原来是云深教的啊。你叫什么名字?”
“莫离,莫非的莫,不离不弃的离。”
“好,莫离,你明天还会来吧?我明天打算煮汤圆,你来跟云深学琴,我煮给你们吃。”
莫离看着被老人温暖的手捂着的自己的手,点头说:“好的。”
蔚迟坐在车里,看着从养老院走出来的人。
他看着她走到一棵磐口梅下看了看,然后摘下一朵走到不知道是谁堆起来的雪人边上,把花放在了雪人头上。白白的脑袋上多了一点亮丽的橙黄。
她扬唇而笑,阳光落在她脸上。
蔚迟就这样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每接近她一次,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留在这里,不敢接近她,却又无法做到离开。
莫离回到家,吃好饭后又忍不住想起唐奶奶的事,以及回想记忆中关于唐云深的零星片段。
爷爷好像说过,他跟唐云深早年就相识,他很赞赏唐的人品和才华,后来再遇到落魄的唐云深,爷爷不忍心故友惨死在外面,便收留了他。
爷爷收留唐云深的时候,她爸应该还没出生,还住在老宅那里。莫离记得,老宅里爷爷生平的藏书著作都搬了过来,但一些旧家具却留在了那边没动。
她想唐云深的本子会不会也遗留在那边?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便迫不及待地跟阿姨说了声“出去办点事”就又出了门。
唐云深的事跟不跟唐奶奶说是一回事,莫离觉得还是得把东西找到。
赵家的老房子在一条狭长的弄堂里,这里房屋老旧,住户密集,不过原始居民大多已经离开,不少屋子出租给了外来打工人员。赵家的老宅虽然也没人住了,但也没有出租出去,加上还有一些旧物赵红卫不想处理掉,所以索性就将其留着做储藏地了。
莫离打开了那扇已经生锈的铁门。门开的那一刹,一股陈旧的带点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伸手拉了下门边的灯线。
客厅里的灯泡打出了昏暗的光亮。莫离看过去,只见灯罩上也积满了尘。四周堆着些纸箱子,所有的旧家具都挪到了当年爷爷的书房。她径直去了书房,想先从那里找起。
然而书房里的灯却坏了,只能借助客厅那一点光来看。
正在莫离就着那点不明朗的光翻找之际,唯一的光源却突然暗了暗。她心里不由一惊――这个世界上,她最怕两样东西,一是会咬人的动物,二是鬼。
即使这里她小时候来过许多次,但如今爷爷不在多年,早已物是人非,空荡荡的让人心慌。
“失策啊,头脑一热就跑过来了,真应该白天来的。”
结果她自言自语刚说完,客厅的灯竟彻底熄了!顿时,四周一片黑暗。
莫离倒抽一口凉气,默默地祈祷:“爷爷保佑,爷爷保佑……”她自我安抚地想,可能是跳闸了,出去修一下就好。
在她摸索着要去客厅时,膝盖撞到了桌子,不由轻叫了声。
正当莫离发怵又后悔地蹲在地上等那股酸疼感淡去时,灯突然又亮了。
她惊喜道:“好了?难道刚才是断电?”
后悔是后悔,但既然来了,她也不会半途就走,拖着还有点疼的腿赶紧翻箱倒柜地找。
最后,终于在一个类似床头矮柜的最下层抽屉里发现了一只木盒,里面除了那本她记忆里的本子,还有一枚用手帕仔细包裹的印章。
“原来真在这里!”莫离激动地拿着东西走到客厅里,她将手里的印章翻来覆去地瞧了瞧,印面上的文字是篆书,她只能认出中间那两个字是“看云”,她又看印章上的边款像是行草,连蒙带猜,觉得大概是“锲而不舍”。
莫离将盒子一合,走出了老宅。
等她回到车里,才又打开盒子,拿出那个小本子来看。方方正正的本子已经有些破损,边上的骑马钉也已经锈蚀。封面正中间印着三个艺术体的大字“图画本”,字的下面有一个少年,扛着竹竿,正赶着一群小鸭子。封面上,主人唯一留下的痕迹,就只有右下角处的一圈手绘卷云纹以及卷云纹中的一弯新月。
“新月?起月?”
莫离翻开第一页。第一页上,只有一首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莫离记得第一次看到这首诗,她看不懂,后来上学再读到,才知道是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这首诗说的,正是动荡岁月中的相思离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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