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皱海面,惊起一片波澜。
从驾驶舱的舷窗往外望去,便能看见远方的海面,像是一块巨大的明镜,被海风揉成了无数的碎片。这些碎片尽情地反射着夕阳的余晖,闪烁着温和而不刺目的淡淡光泽。这样一幅光景,远远看上去,就好像是印象派大师莫奈笔下的名画。
太阳即将落山,在最后的光明落幕之后,最深邃的黑暗便会到来。
而我们的“大四喜号”,就像是远古神话传说中不畏任何艰难险阻的夸父,劈波斩浪,追逐着西沉之日的脚步,一路向西。
波浪冲击在船舷上的声音,混合着发动机引擎咆哮般的低吼,透过厚厚的隔音玻璃,让我感觉到了这片大海最为深沉的澎湃活力。我静默地靠在舷窗旁边,默默地抽着烟,看着窗外的海景,内心之中,竟是突然间明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平静。
如今,这条船上所有的乘员,包括工作人员在内,都聚集在了这间面积并不宽敞的船舱里,因此,这里稍稍显得有些拥挤。
那古旧的驾驶台已经被放了下来,再次将那座被小北视为秘密武器的数控驾驶台完美地掩藏了起来。恐怕再怎么严密的搜查,再怎么细心的检察官,也发现不了,在这个充满了古董气息的驾驶舱里,居然会隐藏着那么高端的设备。
秘密武器依然被隐藏着,但“大四喜号”的常规能力已经被完全开动,咆哮着向西边驶去。
之前去甲板上给渔政船打信号的小兄弟也已经顺利回来,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渔政船那边的反应就和赵敏猜想之中的一模一样,他们并没有选择做出过激的举动,而是答应了我们的条件,让我们继续往西边走,准备进港靠岸。
或许在这些工作人员看来,一旦靠近了海岸线,就是他们的主场,我们这艘小破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
而赵敏之所以会制定出这么一个计划,利用的,就是对方的这种心理。
虽然不知道小北为什么会答应赵敏的条件,但是协议既然以及达成,唯一剩下要做的,就是去履行它。所有的小兄弟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将这艘“大四喜号”常规意义上的最大马力开动了起来,咆哮着向西方的海岸驶去。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工作着,没有人说一句话,因此,驾驶舱里一片肃静。
赵敏捡了一处比较干净的地面,靠着背后冰凉的舱壁,闭着双眼,静默地坐着,似乎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远途跋涉养精蓄锐。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紧张,就如同深井般没有丝毫波澜。在她的身边,自然是放着她那只巨大得有些夸张的黑色大包。防水包里放着的,想必都是一些极具杀伤力的高科技武器。
看来赵敏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仍是没有放弃南下盗墓的希望。对于她而言,这些武器,就是她引以为傲的力量来源,就是她最强大的依仗,是她成功的希望。
因此,即便是死,也不能松开。
东子找了一张椅子坐着,双手交叉,支在胸前。他的下巴抵在手背上,微微低着头,神情肃穆地看着锈迹斑斑的金属地板,目光闪烁,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东西。东子的眉头,此时已经完完全全地皱成了川字型,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时让他如此苦恼。
相比之下,整个船舱里,最为轻松惬意的,恐怕就是我了。
我静默地靠在舷窗边,斜倚在舱壁上,神色淡然,目光游离,嘴里叼着根烟,远眺着大海的美景。粼粼海上光景掩映在我脸上,顿时也将我的面色映射得温润如水。
云淡风轻,恰是如此。
不过,这仅仅是个表象而已。
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我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大圣人大哲学家,我也不是什么生死度外的革命先烈。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有着十分普通价值观,世界观,和仇恨观的普通人。我信奉因果报应,也信奉自作孽不可活的说法。同时我自己对于死亡,也有着一种深深地恐惧。
但是我现在的状态,恐怕就是传说中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刚刚,小北和赵敏讲条件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看着我说:
“你和她,一起离开。”
离开?离开哪里?要离开的,自然就是这条船。
你和她,或者是你和他,小北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总之,他指的就是我和赵敏两个人。
他这句话不是疑问,不是建议,而是要求,而是条件。
这就是他最后的要求,如果赵敏希望小北能够送她走,就必须答应这个条件。
那就是,我和赵敏,到了距离海岸线二十公里的地方,必须一起离开。
小北这句话说得异常坚决,语气之中尽是不容置喙。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这应该就是他的底线之一。这艘“大四喜号”上面或许是隐藏着某些东西,但是这些讳莫如深的东西,他是不愿意让我看到的。因此,他在答应送赵敏靠岸的时候,才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他的意思,自然是要将我遗弃。
而赵敏的回答也很简单,就只有两个字:“当然。”
我不知道赵敏是基于怎样的心理说出这两个字的,但是我知道,在我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我的心中,除了莫名的悲哀,就只剩下更加莫名的悲哀。
在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居然又冒出来了一个十分无厘头的想法:我终于能够理解,当年在一战结束之后,世界各国汇聚凡尔赛宫。当时的北洋政府,作为战胜国之一,却只能在会场上任人宰割,在列强政府的胁迫下,被迫承认袁世凯签订的《二十一条》,就连对不平等条约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便永远只能任人宰割。
我心里不禁苦笑连连:前几天赵敏还说,以后绝对不会再害我,可是我感觉,自己又快要被她给害死了。
现在赵敏和小北之间达成了契约,小北不愿意我留下来,自然是要我和赵敏一起下海。虽然看赵敏表面上的态度,似乎是愿意把我带着,但我可不认为,她能够有能力,带着我横渡二十公里的海域。
至于东子,小北和赵敏都没有表态,他自己也没有表态。
难道东子现在死死地皱着眉头不说话,就是在考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送死?
这种事情,有什么要考虑的吗!?
东子虽然表面看上去十分清秀,但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西北汉子。要知道,在中国的大西北地域,那里大部分可都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戈壁。在那种地方,游泳几乎可以算作是一种贵族运动,而且是最不实用的那种贵族运动。
一年都洗不了几次澡,还学什么劳什子游泳!?
基于这样淳朴的观念,在西北地区的社会氛围之中,游泳这种活动,几乎是不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之中的。尤其是像东子这样走南闯北,没有一天安宁日子的人来说。而且他刚刚在我差点掉进海里时,第一反应也是伸手拉我,而不是下水救我。
——因此,我可以判断,东子肯定也是不会游泳的。
他不会游泳,跟着我肯定也是死路一条,这样的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果断是要留下来啊。留在小北的船上,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自从跟着我,从大西北进了北京,一直以来,东子对于我都很照顾。因此,虽然一直以来,他在我面前的自我定位都是小弟的身份,但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是很感激他的。他奉着二龙的命令跟着我,从来没跟我要过一分钱,甚至还自掏腰包给我添置了许多家具,帮助我改善生活水平。同时尽心尽责地完成一个小弟应该尽的义务。
可以说,东子对我,实在是仁至义尽。
我自然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跟着我去赴死。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会产生要跟着我的犹豫,已经足够让我感动。
不过,我看着东子皱着眉头的样子,却是没有开口劝慰的打算。
我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看着窗外的海景,一言不发。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说是波澜不惊也好,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也好,总之,现在的我,已经很难对外界的刺激有什么反应了。或许,这种深沉,正是男人成熟的标志,但很可惜的是,我只不过刚刚拥有它,就要走向自己生命的尽头。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
很快,黑暗就成了这片海域的主色调。唯有“大四喜号”和后面那艘一直吊在我们后面不远处的拖船,在黑暗里散发出无比孤独的光芒。
或许,在大自然的眼中,在无尽的黑暗里,这两点光芒有如两点不停追逐着的萤火,显得孤独而渺小。但是从我们人类的角度来看,这两团光芒,已经足够宏大。
这宏大的光芒,足以遮掩很多东西。
比如说,两个偷偷摸摸的身影?
突然,一直趴在驾驶台上的小北,直起身子,淡淡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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