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定波再被允许进入王府内院,已经是月余以后的事情了。
先前张青岚一直处于神智不太清醒的状态,敖战请来各海医师为他诊治,期间以防意外,便在整座后山外都设了禁制,叫人不得轻易进出。
敖定波被大哥支使着天南海北地胡乱溜达,同时寻找逃跑僧人和那鹿妖的下落。今日他实在是逛得无聊,这才趁着敖战回东海处理政务时悄摸溜回来,试图偷闲。
虽是隆冬腊月,午时的日头倒还算不错,亮白柔软地扑洒下来,给小龙王颈边的那圈雪白兔毛上缀上零星一抹光晕。
敖战在烨城中修建的府邸阔气,其中连回廊都颇有九曲十八弯的势头,更别提大大小小堆砌起来的别院花园,池塘小径。
敖定波又是个不识路的,于是他刚施法穿过禁制后不久,便在偌大的一个龙王府里迷了方向。
东海龙王财大气粗,府邸内用来铺路的都是些散碎贝壳珊瑚珍珠,敖定波踩着那些珠光宝气的小径闲逛,不知不觉便走到府内一处偏僻角落。
没了捧着托盘杂物到处穿梭的仆从侍卫,四周变得极静。敖定波走马观花地一路逛下来,这才发现面前的院子破旧得格外突兀。
敖定波自从进了王府便不似在俗世中那般收敛了,如今一对龙角和赤瞳都大大咧咧地外放出来,见着那不同寻常的院落,第一反应不是撤退,反而双眼一亮,高高兴兴地一把扯开破落木门。
……紧接着笑容僵硬在脸上,尴尬地望着院子里的那个人。
只见院落里空空荡荡,只有中间放着一把躺椅,角落院墙旁的葡萄架上满是积雪,被他开门的动作一带,便有无数雪花从木架的缝隙中扑簌簌地落下来。
张青岚裹着一身厚重的大红棉袄,布面上还零零碎碎地绣了好几道龙凤呈祥的纹样,乍一看起来有些土气。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似乎还揣了个暖炉。摇椅前后轻晃起来,整个人躺在上面昏昏欲睡,阳光照在青年白皙素净的一张脸上,勾勒出来睫羽的一点轮廓。
敖定波握着门锁的一只手当即便忍不住想要收回来……即便是大哥同他说清楚了事情真相,每每对上这个人,他总归还是会不自觉地感到有些别扭。
见对方一直阖着眼,没有丝毫要醒过来的意思,敖定波当机立断,轻手轻脚地回退一步,牵着门锁往外拉,试图掩盖自己误闯的痕迹。
——张青岚就是在这个时候睁眼的。
身上的大红棉袄被起身的动作压出来几个褶,张青岚恍若不觉,将暖炉从袖子里扯出来,冲着院门口的赤龙撇过去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快要被拉断了的门锁:“……啧。”
敖定波被他这态度气得有些羞愤,不尴不尬地松开手,想要转身往外走。
还没走几步,却又听到从身后传来的一声叹息:“唉。”
这时候敖定波再想装没看见也不得法了,只能不情不愿地回头,眼神有些发虚地乱窜,耷拉着嘴角嘀咕:“你这门本来就老得接近入土了,扯坏了能怪我嘛……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再这样盯着本王,小心本王揍你啊!”
“啊啊啊你好烦……我赔,我赔个一模一样的总行了吧?”
说话间敖定波已经往院子里走进了好几步,一连串脚印留在厚实的雪地上。
南海龙王灵力主火,因而体温一向很高,于是脚印边沿还冒着几缕淡白色的轻烟。
张青岚看他那副气冲冲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将暖炉重新收回衣袖里,眼底流露出一丝促狭笑意:“在下可什么都还没有说。”
敖定波顿时更尴尬了。
要是放在先前,这人同大哥半点干系也无的时候,他还能故作凶狠吓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
然而现如今他在大哥府上蹭吃蹭喝了半载有余,撞破两人私情幽会不止一次……虽然每每都要被敖战暴揍一顿,却也实打实地明白了这人在大哥心里的地位。
再说了,他敖定波好歹也算条体面龙,总不能……总不能动手教训嫂子吧?
“敖战今日不在府中,”张青岚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赤龙,抬手拍了拍自己肩上的积雪:“小龙王若是来找哥哥的,还请择日再来。”
敖定波闻言便更不乐意了,戳了戳身旁的葡萄架,嘟嘟囔囔道:“谁要来找他啊,天儿见的就会支使人。”话音刚落,便被葡萄架洒了满头满脸的积雪。
雪花片子顺着缝隙钻进衣领底下,冻得敖定波一激灵,“呸呸呸”地跳脚,往外吐着嘴里不慎吃到的白雪。
张青岚挑眉,吐息之间面前弥散开来小片的白雾。
颇有些怜悯地看了对面赤龙直喷雪沫子的蠢样,青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眨眨眼到:“喂。”
“既然你大哥不在,想不想去凡间玩点好玩的?”
敖定波喷冰吐雪的动作当即便停了,脸颊被冻得一片红,眼神闪烁几下,明显有些意动。
踌躇半天,才闷声憋出来一句:“大哥让你静养。”
张青岚不语,意味深长地瞥过去一眼,颇为坦荡地望着对方。
敖定波回想起自己来时路过烨城,那些街头巷尾里的热闹劲,不过片刻后便清了清嗓子,在青年揶揄的视线里故作严肃道:“适当出门散心,有助于病情恢复。”
……
张青岚换了身轻便的锦袍,脚尖蹬着瓦砾,几下轻点便飞身蹿上了偏门院墙。
敖定波跟在他身后,眼看着青年撬门溜锁的技术比他还要纯熟,不禁在心里为大哥捏一把汗。
王府修在烨城后山山腰,若是想要进城掺和凡间的热闹,还须得穿过一片竹海。
青年长身玉立,面容上已没了什么能够看出来的病气,随手从袖中取出一枚半寸长的玉质短笛,在敖定波疑惑的视线里轻抵上唇边。
玉笛本无声,只是随着张青岚吐气而泛起点点浅薄亮光。
还未等赤龙开口询问清楚这是什么物事,便见着竹海深处忽然蹿出一道金光,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张青岚胸口直射而来。
敖定波脸色骤变,刚想出手,却被张青岚拦下。
这时候那金光已然轻轻撞上了青年肩头,毛绒绒的一小团,身上还有几块粉嫩皮肉裸露在外,“吱吱”地叫着,正一个劲儿地蹭着张青岚的颈侧。
敖定波眼看着张青岚一边向前几个纵跃,一边伸手揉搓几下那毛团的脑袋。
两个人一路招猫逗狗,却也没花费多少功夫便来到了烨城之中。
张青岚肩头顶着那只金丝鼠,沿着路边的青砖向前走去,这才算是堪堪得了空,开口朝敖定波解释:“此物名为太极八卦金丝鼠,喜食金银玉器,灵物法宝,有瞬时隔空易物之能。”
“离火大战之前,我将龙鳞存于其中,如此才能在兵解后及时附灵于护心鳞上,不至于魂飞魄散。”
敖定波闻言,神情一时间变得十分复杂。
张青岚倒是比他要轻松,走在烨城正中的大街上,看着来往行人还有不停吆喝卖货的小贩,眼底透着丝丝笑意:“今日是腊八节,到底还是要比寻常时候热闹些。”
两人并行,敖定波顺着青年的视线朝四周望过去,这才注意到街边小贩正用长木勺往那粥桶里伸,搅动着一锅花花绿绿的豆粥。
一股甜香弥漫在冰凉的空气当中,和着熙攘嘈杂的人声,还有街头巷尾孩童的嬉笑打闹。
漫天的白雪皑皑,都没能抹掉城里的这些热闹气。
“要说些这人,愚昧糊涂,满心满眼地求神告佛,总想着要给自己找些什么寄托才算明白。”
“却又偏生早早将祈愿融进他们自己才会相信的祭祀风俗里。”
张青岚眉目间染上些慨叹,更多的则是平和,随手从小贩那里接过来一碗白送的腊八粥,在蒸腾热气之中垂眸,低声道:“他们这样快活……也罢。”
青年说这些话时将声音压得极轻,不管身旁人听不听得见,好似只不过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敖定波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不知不觉间,终归还是将心里对于人族的敌意稍微削减了几分。
此时天光还算得上亮堂,照在街头巷尾的薄雪上,泛起道道柔和金光。
敖定波兴冲冲地跑到街边买了好几串冰糖葫芦,手里尚捏着个老师傅画出来的糖人,缀在张青岚身后三两步的距离之外,埋头苦吃——
不过片刻,两人便一前一后,抬脚踏进了银霜酒楼。
虽是过节,酒楼里的生意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瓷碗酒罐碰撞时发出来的清脆响动连绵不绝,楼里也是人影逡巡窜梭,好不热闹。
张青岚带着没见过世面的赤龙寻了处不起眼的位子坐下,在敖定波震惊的视线下,伸手地给那些围上来的酒娘们一人递了一块碎银子。
低头浅饮一口酒碟中盛着的梨花白,张青岚托起来半边脸,百无聊赖地朝酒娘水灵灵的脸庞望过去。
“喂,”半晌,敖定波嚼着两颗花生米,终于忍不住地伸手敲了几下面前桌板,强行拉回青年的注意:“你……找我出来,不是单纯为了喝花酒的吧?”
张青岚闻言稍愣,似是没想到敖定波居然能这么快便反应过来似的,当即笑眯眯地承认:“不是。”
随后便双手一摊,将酒盏轻放在桐木台面上,坦然问道:“我想知道敖战的过去,包括……比三百年前还要久远的那些。”
青年喝了酒,苍白脸色上终于有些些许热乎气,定定地望着赤龙,仿佛自己说的是什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话一般。
这时候碰巧有个酒娘款款走来,从腰间挂着的小篮子里取下来长颈酒瓶,一双柔荑扶着酒瓶,给张青岚面前的酒盏添了些酒。
张青岚端起酒盏往唇边递,静待赤龙开口。
只可惜就在敖定波几经踌躇,正准备说话的一瞬间,斜里却是忽然伸出来一只手,将那瓷制酒盏从青年手中夺下。
紧接着便是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咬牙切齿:“身子好了?就敢背着来银霜楼喝花酒”
“……既然这么想知道,不如本王亲自讲给你听?”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