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燃,挂在殿外的翘角梁檐上,于水流中摇晃着发光。
敖定波清早便从自己的寝宫里跑出来,还未至敖战养伤所在的宫殿,便从侍从手里抢过来盛了药液的玉碗,随口把人打发走:“你们退下吧,这药本王亲自送。”
说完就端着蕴满灵气的玉碗朝前走,一路上风风火火,惊动不少休憩在珊瑚之间的小鱼小虾。
碗中的灵药是他特地从南海龙宫库房里翻出来的八转护脉参,大火炼化成小碗药液,可以用来养护筋脉气海,有助于灵力恢复。
敖定波心念稍动,那小碗灵药便飘飘悠悠地浮起至半空,被一枚透明气泡包裹,如影随形地跟在自己身旁。
余光瞥见被封存于巴掌大的玉碗里的药液,敖定波脚步一顿。
眼看着那小碗在深海之中散发着朦胧莹润的淡紫光芒,敖定波又想起来了医师昨日嘱咐自己的话。
那时候两人谈话至末尾,该说的不该说的、敖定波都没憋住,同兄长一股脑地交待了个清清楚楚,最后反而弄得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敖定波望着大哥的苍白脸色,索性把龙宫里的御医召来,为敖战重新诊治。
出乎意料,御医在仔细诊断之后大喜过望,恨不得直接拽起来敖定波的袖子激动道:“气血畅行,筋脉疏通……龙王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如今灵力干涸之症已是彻底祛除,只要好好温养,不出一月,便能够恢复功力,辟除沉疴。”
敖战闻言,原本冰封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周身凛冽气势也逐渐消散开,一边汲取着底下灵石上的灵气,一边向敖定波点了点头,权当致谢。
当初在鹿辽山被阵法所缚,是敖定波及时赶到、助自己破阵。敖战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身上的伤也是小弟出力,让御医负责疗愈的。
敖定波被兄长还算温和的目光盯得心虚,扯着嘴角笑笑,却是故意偏过头去交代一旁的侍从备药,生怕被敖战看穿这病其实不是御医治好的。
先前敖战昏迷,张青岚取舌尖血救人之时,在场只有他们三个人。如今敖战昏迷不知真相,那人又并不在场……敖定波忍不住顺水推舟,昧着良心没说实话。
他不想要让大哥同张青岚再扯上半点关系。大不了……大不了日后再给那人族送去万千天材地宝、灵药法器,权当弥补就是了。
一路走神,敖定波脚步却是不停。
不多时,眼前便已经隐隐出现了敖战所在养伤的宝殿轮廓。
敖定波深吸一口气,抿着唇,将那包裹着药材的小气泡揽过来搂在怀中。摇了摇头,将脑中的其余杂念甩开,扯出来一个还算过得去的轻松笑容,便朝着大殿外的结界走过去。
只可惜没过多久,敖定波脸上的笑意就已经消散了大半。
敖定波拉下脸,看到结界入口处出现的那个不速之客,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搂紧了灵药,赤龙警惕地后退半步,悄悄攥紧了拳头:“我大哥不会见你的,你死心吧。”
话音未落,原本只是背对着来人的青年便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如纸,单薄身形在深海之中微微晃动,垂眸冷淡道:“啊,是你。”
敖定波额前青筋一跳,几步上前拉住了张青岚的手腕,把人往外拖出一小段距离,语气里带了些羞恼:“什么叫做‘是你’,这可是本王的龙宫。”
张青岚冰雕一般的面容纹丝不动,任凭敖定波如何聒噪,脸色都如同定格般波澜不惊。
同那日的狼狈不同,此时青年身上倒是换了崭新的精致衣袍,长发也被下人打理过,半束在脑后,上面按照南海龙宫的惯例,缀着一大串浮夸的珍珠宝玉。
敖定波攥着张青岚的手腕,隔着一层布衣,对方的冰冷体温就这样传递过来,冻得自己的龙爪子一激灵。
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敖定波黑脸问道:“不对,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守卫没有拦着你?”
张青岚眨眨眼,这才有了反应。
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手臂从桎梏之中抽离出来,青年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半阖,像是闲白一般轻松道:“全都被我药晕了,如何再拦我?”
敖定波像是没想过面前这人居然能这般嚣张,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只得捧着药碗站在结界之前生闷气。
张青岚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嗓音虽然虚弱,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我只是想亲眼看看他恢复得如何,没有恶意。”
“呸,”敖定波最听不得人族这些虚情假意的谎言,小声地啐了一口,随即伸手,一把推开张青岚:“你害我大哥害得还不够?装得倒是人模人样的,若是这次来的不是我,恐怕还没人揭穿你的真面目吧。”
张青岚皱眉:“什么真面目。”
敖定波不屑同他虚与委蛇,说话时不自觉地添了几分恼怒:“别装傻了,你这小人不就是仗着大哥失去记忆才有机会再次接近他么?”
“本王昨日已经把三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原原本本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同他说清楚了。”敖定波龇了龇牙,故作凶悍道:“我大哥现在很么都知道,你休想再骗他!”
张青岚心头一沉,原本的平静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般泛起波澜,心急追问道:“你同他说了什么?”语气里是不经意流露出的慌乱。
敖定波自觉扳回一城,半眯起双眸,三两句把昨日同敖战所说的内容重复了一遍,随即愤愤道:“自然是告诉他,人族都是阴险狡诈的小人,不值得结交。”
“你两面三刀……明面上对我大哥百般示好,最后却选中他作‘祭品’,身葬东海。”敖定波越说越觉得气愤:“是你害得大哥受天道惩罚,百年之间只得窝在方寸之地,修为受缚,任人欺侮。”
尾音落下,徒留一片沉寂。
张青岚抿唇不语,听完敖定波说的话,原本的焦急神色反倒是逐渐消失,眼神从惊愕变得归于平静。
敖定波见状,以为青年如此表现不过是心虚:“如何?本王说的没有半句虚言……难道说,你觉得害我兄长害得还不够?”
张青岚抬眸望他,薄唇轻抿,一言不发,像是默认一般,根本没有分毫辩解之意。
敖定波看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心里火气更盛。
赌气般地抬手把人推得更远,敖定波紧紧抱着怀里的小气泡,恶劣道:“既然如此,那本王便再告诉你一件事。”
张青岚闻言眉头轻蹙:“什么事?”
“我大哥如今已经悉数恢复,御医说只要好生温养便不会再有大碍。”赤龙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却很快便下定决心,咬牙道:“只可惜,兄长并不知道他是谁救的。”
“你再吐几口血,也是徒劳无功。”敖定波赌气:“别妄想用苦肉计大哥就会原谅你。”
张青岚沉默不语,将对面赤龙那副气鼓鼓的样子悉数纳入眼底。
知道了对方告诉敖战的到底是什么事情,青年反而没了先前那副焦急模样,变回一向的冷淡模样。
“无妨,”张青岚轻声道:“就说是御医治好的,也行。”
青年单手背在身后,身材颀长、神情冷静,脸色是惯常的苍白,眉眼之间皆是浑不在意。
敖定波先是怔愣,而后又被对方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惹得气急,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喂,你到底有没有脾气?”
张青岚只当敖定波在耍小孩子脾气,并不在意,指了指对方怀中的药碗道:“事已至此,只要他痊愈,便无所谓是谁出了力,又出了几分力。”
青年脸上不辨喜怒,朝着敖定波拱手作揖:“还请南海龙王替我转达御医,就说敖战被鹿辽山法阵所伤之处已经悉数疗愈,先前天道所下的禁止,在下已经尽力突破……若是日后勤加修炼、便能多恢复两成。”
敖定波原本满脸的躁郁随着青年的话音而逐渐消失,耐下性子,将对方说得内容一一记在心里。
只见张青岚说完之后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清冷淡漠,随即转身、迈步离开,背影渐行渐远。
敖定波低头望了一眼自己怀中正轻轻摇晃的灵药药液,小声嘟囔几句,很快便回身,抬手在结界之上轻轻点触几下。
口中低声念动几句咒语,只见从掌心之中冒出一缕赤色火焰,随着一道清脆唳声,那焰火一分为八,悉数交织缠绕不断向上。
达到顶端时便轰然朝着底下的结界径直砸下,最终于其上烙出一条赤龙模样的烙印。
结界应声而开,让出一道能够容纳一人出入的窄门。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敖定波将结界打开、正准备抬脚而入的一瞬间——只觉得周身忽然刮过一道冲击水流,将毫无防备的赤龙整个从门前掀翻挤开。
一道黑影随着那水流冲进结界之内,比敖定波更快!
不过眨眼的功夫,原本还洞开的结界之门已经被人从内里重新封印,不留任何一丝缝隙。
敖定波望着怀中变得空无一物的气泡,愕然抬头。
这才发现眼前原本的透明结界上,此时正挂着一枚巴掌大小的暗黄符纸,符纸上朱砂笔走龙蛇,狂写一气——竟是在原本的结界之上又多加了一层封印,叫人短时间内进出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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