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城连日暴雨,已持续半月有余,天际之上成日蕴着黑云,风雨飘摇,蓄积在河道内的雨水已隐约欲成洪水之势。
敖战受了天命要庇佑一方平安,自然再不耐烦也不得坐视不理,只好在城池真正被灾祸吞噬之前,离府出门,作法收了那雨势。
龙王府修在烨城里,为了避开寻常百姓,选址特意挑在城东北角的一座山脚下。设计之人揣摩了敖战的心意和口味,将整座宅院修建得格外奢靡华贵。
层叠错落的小院有几百座,堆叠着占了百千顷地。装饰用材也都是极品,珊瑚宝珠,美玉金银……昂贵奢华的样子怕是比人间帝王都要胜过几分。
光是那扇白玉制成的大门,便调动了原本东海里的全部工匠,紧赶慢赶了一年有余,才做好了所有的机括装饰,又千里迢迢地移行到岸上。
要知龙本性好招摇铺张,敖战尤其。
当日光是为了给龙王送行做准备,就调动了龙王府邸上几乎所有的鱼虾蟹龟。如今龙王出巡,身后跟了百十个兵将不说,光是站在府邸门口,为了拉动那扇纯玉石雕刻的大门都要派上七八个小厮。
白玉制成的宅门庄重大气,缓缓打开的瞬间,外界奶白色的雾气便沿着缝隙,一点一点地蔓延进府中。
正是天空黯淡无光的时刻,从门外渗透的雾气渐浓,于是飘飘渺渺之中的龙王大人更显高深莫测,气势非凡——却在敖战踏出门槛的一瞬间,一团黑黢黢的影子迅速窜过来,硬生生地拦下了敖战的脚步。
不好!有刺客!
在场的虾兵蟹将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下一息,属于龙王的强大威压便如山巅倾覆一般降下,在场除了那团黑影和敖战自己,落了一地的鲜虾活鱼,竟是都被龙威瞬间打回了原型。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大包天的小贼,倒是有几分能耐,直到白玉石门打开之前都能够隐匿气息,令人难以察觉。
龙王大人双眸登时变成竖瞳,妖异气息顿显,俊美无俦的一张脸上隐隐生出龙首之相。
敖战低下头,刚想出手,却发现那团黑影…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只见那人穿着件破破烂烂的棕褐色布衣,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额前的碎发长了,遮挡着让人看不清面容。
府邸门口两只血珊瑚做成的石狮子旁边整整齐齐码着一地的粗糙黄纸。一看便知那凡人在门口呆了不短的时间,就像是等待已久,特意候着敖战出府似的。
凡人抬起头,竟是没被身边活蹦乱跳的一地海鲜吓到,视线大大方方地迎着敖战碧色的妖瞳而去。
只见那臊眉耷眼的青年抬眸讪笑一气呵成,紧接着就是大方坦荡的一句吹捧:“龙王大人,真是好生威风。”
……
敖战一把扼住了青年的脖子。
下一秒,乞丐竟是被躁郁的龙王大人单手提了起来,双脚悬空,不住挣扎。
眼看着面前青年的脸色愈发涨红,就快要窒息的模样,介于被愚弄的不悦和浓重防备之间的敖战神情幽暗。
他本是东海龙王,能够号令无数生灵精怪,甚至呼风唤雨,有着大多数妖灵无法企及的申通。
只是三百年前,他在盛怒之下伤了一座城池的人族性命,便被迫恪守天道之令,先是陷入沉睡二百余年,清醒之后被禁足在烨城这一方窄小的地界,不得越出一步。
天地之道命他偿还债孽,事端既然是因伤人而起,那敖战便要用渡人来换——天道叫他一遇身无业障者不得伤,二遇亟待扶助者不得拒,三遇不平之事不得避之,若有违抗,必当降天雷,抽龙骨,断灵力。
于是敖战只得在烨城中隐姓埋名,百无聊赖地过了五十余年。
五十年间除了从东海之中随他而来的兵将侍女,普通百姓根本不会知晓他真正的身份,甚至根本不得接近龙王府一步。
这不知道哪儿来的乞丐看似是个普通凡人,不仅能够在王府周边逗留许久不被发觉,更是只一句话就将他的身份揭露得彻彻底底。
光着一点,就值得多疑暴躁的敖战将这不速之客击杀万次不止。
就在敖战正欲开口质询那人究竟什么目的的时候,只见天空之中忽然阴云堆积,刮起阵阵阴风,云层翻滚只见亮光闪烁,噼啪之势竟是带了更重的威压,仿佛正在酝酿着什么。
是天雷的劫云!
敖战瞳孔顿时一缩,登时松开了钳在青年脖颈之间的左手,如风一般往后生生退了十几米。
只见一道刺目白光闪过,随即听得“轰隆”一声,果然,敖战原本站立着的那寸土地上已然焦黑一片。
雷电明显就是冲着敖战而去——那距离敖战不过半尺的青年毫发无伤就是最明显的证据。
敖战见状,登时心下一动。
被天雷提醒,这才忍着不耐开了灵视,定睛一看,发现对面那人竟是六根清净,身上毫无业障的纯净之体。
敖战神色微变。
按照天道所言,他被困烨城是因身负业障血腥。为了还清罪业,头一条便是不得随意出手伤人,身无业障者尤其。
那不知道哪里来的乞丐被敖战先是掐了脖子,而后又被一把甩在了地上,如今正坐着不住呛咳,面颊都因此泛起了淡淡的薄红。
敖战见状,冷笑一声。
龙王大人纡尊降贵,特地走到了青年面前,蹲下来伸手捏住了对方的下巴,拨开挡在这乞丐面前的黑发。
出乎意料的,青年生了极好的眉眼。
同指尖相接触的皮肤触感柔滑细嫩,那人白白净净,一双凤目染了薄红,被迫抬头朝他望过去,眼睛里水光潋滟。
脸颊之上沾了黑灰,属实狼狈,身形瘦削,整个人当真是弱柳扶风,仿佛敖战一用力就能把对方的手骨折断。
弱虽弱,却着实美得惊心动魄,让敖战有些莫名的心痒。
“咳,”青年抬手,指骨搭在龙王的掐着自己下巴的手腕上,无力地想要挣脱:“放…放手…”
敖战笑了笑,松开手,转而用指尖拭去青年眼角的泪,漫不经心道:“倒还不能伤你。”
“说吧,你是谁?”
那青年猛地被放开,喘//息几下,又缓了片刻,这才喑哑着出声:“吾名…张青岚,自幼修炼天师一道,近日功力颇有小成。”
啧。
明显就是招摇撞骗的说辞令敖战耐心急速告罄,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木头美人。
青年倒是丝毫不介意,垂下眸子,看到了零散在手边的桃木剑和符纸摇铃,抿了抿薄唇,张口就来:“在下自幼修炼天师一道,远观王府灾云聚集,又夜观星象,发现恰有天煞星动,这才主动上门,自告奋勇,愿助龙王大人化解一二。”
一边胡编乱造,一边撑着缓慢起身,正儿八经地和敖战视线相汇,端的就是个理不直气也壮的架势。
敖战闻言,挑起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人身上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还有一看便是粗制滥造的木剑黄符。
“若是龙王大人不嫌弃,在下愿意暂住府中,布下阵法,待到将那大灾祸拖延一二,再寻他法,最终将其化解。”
张青岚非但不以为耻,反而俯**,装模作样的将那桃木剑和符纸拾捡起来,攥在手里,一副淡然处之,镇定自若的模样。
方才的那番折腾令青年乱了衣襟,整个人比一开始时更加狼狈,露出来精致浑圆的锁骨和一小片白皙的皮肤,肩颈处甚至还散乱地绕着几缕青丝。
龙王大人见状,免不得双手抱臂,紧皱眉头,嗤之以鼻。
*
敖战站在银霜楼顶层雅间的窗框前,视线幽幽,盯着不远处底楼小院里的一颗茂密槐树。
身后的酒桌上一片狼藉,满是残羹冷炙的大理石桌,一群小厮侍女正架着醉酒的钱老板往外走。
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敖战一人。
抬头望了一眼天上即将圆满的月亮,敖战发现自己方才盯着那槐树,脑海之中浮现出来的竟是同张青岚初见的片段……到了最后,那半桶水的天师还是如愿以偿地进了龙王府。
回想起片刻之前他在不经意间看到的、那个卖酒娘冲着青年露出的笑,敖战眼神愈发幽暗,手下的窗沿处缓缓显现出几道深痕。
一向肆无忌惮的龙王大人没有再多犹疑,踏着窗框御风而起,竟是纵身一跃,仗着夜色深沉,连障眼法都懒得施,只消几息的功夫,便踏进了那破旧的院落。
直到一把抓住倚靠在槐树树干上的青年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敖战眉间隐隐蕴着的那些怨气才消散几分。
“……老爷?”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张青岚显然始料未及,微微睁大了双眼,有些惊讶地偏过头去,迟疑着开口。
“嗯。”敖战应了一声,转而揽住怀里美人的腰背,脚尖轻点,带着张青岚一同跃下了槐树那根横生的枝干。
一阵突出起来的天旋地转过后,张青岚发现自己竟是被敖战抱到了那张残破的石桌之上,双手被迫束缚在身前,整个人被限制得只能倚靠着面前的男人才能堪堪坐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到耳边响起了敖战的声音,略带些许不悦,低声道:
“真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敢往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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