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子桓与军将进行谈话时,安盈一直维持着她特有的安静。不过,在听到百里无伤的名字时,她还是忍不住抬了抬眸,若有所地地望向北门的方向。
他为什么会来?在这个时候,见证她是如何输得一塌糊涂吗?
叶子桓看了看台下已然稳定的局势,沉吟片刻,终于决定道:“将全部兵力调过去。生死不论。必要的时候,不择手段,如果真的让他闯了进来,你也不需要来给我回话了,直接自戮谢罪吧。”
军将领命,顺着原路退了回去。叶子桓的神色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在转回头的时候,他淡淡问:“他是为你来的吧?”
安盈没有做声。
“如果他真的为你而来,你会跟他走吗?”叶子桓又问。
安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望向他,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一个字,“会。”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薄弱,她曾试图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所有人,可到头来,却一个都没有保护住。如果……如果……再一次,百里无伤愿意为她这样做,不顾所有,孤注一掷。那就让理智全部见鬼去吧!
就算到最后,自己仍然踏上了母亲的老路,至少此时此刻,安盈期待着那个人,被藏了太久太久的思念,就这样突如其来,像一场突袭的海啸。心被悬得很高很高,却并无忐忑。如果真的是百里无伤,他想来,就不会有人能拦得住他。
而高台之上,纳兰静雪终于开口,空灵的音色,不带一丝感情。仿佛源自远古长空的咒语。
“我今天站在这里——”纳兰说:“为诸位送行。”
简单的一句话,让全场陷入了沉寂。叶子桓神色微变。
火光摇曳,私语声还未响起,爆炸声也在同时,伴随着地动山摇的晃动,在每个人的耳根处炸开。安盈踉跄了一下,被叶子桓稳稳地扶住。
而高台之下,那文武百官站立的地方,全部裂开来,整个天坛向西边倾斜,惨叫声和惊恐的奔呼声不绝于耳。在这天坛之下,不知何时已经埋满了火药,在纳兰静雪话音未落时,火药被点燃,中空的阶梯,早已被填充满火药,因为剧烈的燃烧膨胀,终于将石阶炸成了齑粉。站在石阶上的人,运气好的,不过是被热气掀了下来,运气差的,则被炸得血肉横飞。
刚才还恢弘肃穆的所在,眨眼间,成为了真正的修罗杀场。
热浪涌了过来,纳兰静雪的银发顺着热风长长地蔓延着,他依旧站得笔直,脸上挂着一轮淡淡的微笑,美得惊人,可是那种美根本不属于凡人,让人看着,非但没有美感,只觉得全身发寒,好像看见了不属于人间的邪-恶。
安盈惊愕地望着咫尺之近,又似乎天涯之远的纳兰静雪。她想起他说过的话,他说,他想毁掉一切。可是安盈万万没想到,他的“毁灭”,如此直接而彻底。
一切都将陷入混乱,无论这件事之后,有多少人活下来,离国对沙地的仇恨,将达到空前绝后的地步。
他是疯了。
纳兰静雪一定是疯了。
可是,萧逸并没有死啊,萧逸根本没有死啊,这一场屠杀,到底是为谁陪葬?!
安盈突然恨起了自己,她不该冷眼看着纳兰静雪沉陷在他的执着里不能自拔。纳兰静雪,其实并不是与她毫不相关的人。她一直克制在合作的关系之内,绝不肯让自己对任何走近一步,到最后,却是将所有人都推远。看着他们深陷囹圄,却无能为力。
想不被背叛,就永远不要给别人背叛的机会。这样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大错特错!
“先离开这里。”叶子桓虽然也大为震惊,可他应变出奇,眼见着爆炸声连绵不绝,天坛摇摇欲坠,他扯住安盈的手,匆忙道。
安盈却在此时猛地甩开他的手,场面一片混论,周围负责安全的侍卫已经赶往北门去对抗百里无伤的突袭了,那些养尊处优的大臣们,根本无法应对这么大的场面。他们相互推搡,相互踩压,还有一些尽忠职守的,还在吆喝着“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叶子桓手一松,竟没有拉住安盈。安盈转过身,勉力在摇晃不定的平台上跑了几步,她跑向纳兰静雪,可是地面太过颠簸,她只觉得浑身无力,短短几步路,竟然跌倒了两三次。
纳兰静雪一直没有动,便代表,他根本没有打算在这次事件里逃生。这里会是他的坟墓。会是很多人的坟墓。所有人都是祭品。他也是。
那些漠然的人,那些轻易忘记萧逸的人,这离国的一切。全部在一场大火中,消亡吧。
安盈终于抓住了他,脚步一转,就要将他从台上拉下来。
“过来干什么?你就不怕我拉你一起留下来吗?”纳兰静雪岿然不动,冰魄般清透而无情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安盈,他的目光已经没有仇恨,只余下一阵巨大的悲悯。
“跟我走!”安盈来不及解释,手指紧扣着他的胳膊,死都不松开。她使劲地拖曳着。
纳兰静雪还是没有动,烟雾浓烈。他们站立的地方,突然整一块塌陷了下去。
底下早已经成为了火海,巨大的石板掀了起来,纳兰静雪根本已经听之任之,上涌的气流卷起他的衣袂发丝,苍白俊美的脸上慑人的平静,与周遭的一切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安盈一直抓着他的手臂,在纳兰静雪坠下的时候,她也被带着坠了一截。她急忙伸出另一只手,胡乱地扣住了一截翘起来的碎石。地表的温度高得出奇。安盈的手指很快烫得生疼。
“纳兰!萧逸没有死!他还活着!他没有死!”她的眼睛被浓烟呛得完全挣不开,整个人撕扯着,下面是纳兰静雪,上面亦是灼烧的地-狱。
安盈不知道自己的喊声,纳兰静雪到底能不能听见,可是她无法再保持缄默。
安盈以为自己就要掉下去了,指甲扣动着岩石,疼不疼早已经不再重要,可是身体却早已负荷不了那样的重量。周围轰声不断,四溅的火光烟雾,让她睁不开眼。
最后一根手指终于脱离了那块岩石,她整个人往下一坠。
然而,并没有落下。
一只突然伸过来的手臂,从上方牢牢地拽住了她。
安盈抬起头,浓雾弥漫,她看不清他是谁。
然后,他同样坠了下来,足尖点着已经崩塌的一侧石壁,另一只手往下方捞了去。
就这样,他一只手握着安盈,另一只手抓起纳兰静雪,身形未稳,又重新跃了起来,动作太快,根本捕捉不到他的着力点,安盈只觉得他们像一只大鹏鸟一样,从已经分崩离析的天坛上迅速撤离。
好像在空中停了很久很久。缩在那个人的怀中,周遭的一切变得轻盈起来,她竟然觉得安心。
他们离开的方向是顺风向,也在天坛台阶的背面,这边的人少了许多,空旷的广场上零散地奔跑着几名拎着水桶,捧着木盆,徒劳无功泼着水的太监侍卫。
等脚终于落地,那个人正要抽身离开,纳兰静雪却突然开口,声音有种奇怪的颤抖,“……是你吗?”
安盈没有做声。
她已经知道了他是谁。
好像体察到纳兰静雪的情绪,正欲离开的人,终于驻足,他缓缓地转向面前的两个人。
火焰蒸腾,燃烧崩塌中的天坛,将整座宫殿照耀得辉煌而美丽。
也同样将萧逸清秀苍白的脸映得似幻似真。
“不要再轻易放弃自己了,静雪。”他微笑地看着他,眉眼温淡,好像从来没有离开,“你已经自由了,不用再效忠谁,也不用再逼着自己留在任何地方,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去吧。”
没有责怪,也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激动与解释,萧逸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纳兰静雪却恍然没有听见,只是怔怔地看着萧逸。
好像他的眼中只能看见这个人。
“这里很危险,先离开这里吧。”萧逸轻声提醒道。
“……如果你养了一条狗,有一天,你对那条狗说,你自由了。”纳兰静雪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色凄美而绝望,“你认为,这是恩赐吗?”
“可你不是狗。”萧逸蹙眉,很严肃地纠正道:“静雪,你是个人。你不需要依附谁,更不需要为谁献身。你总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总有一些没有完成的愿望,总有一些想去关心的人。为我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就算是想报答当初的恩情,这个程度,足够了!”
纳兰静雪突然笑了一下,俊美无匹的容颜,凄迷像梦呓般的笑容。
“够了吗?”他自语。
安盈突然想起什么,她转过头,将四散的人群里搜索了一通,终于在断壁残垣的对面看见了叶子桓。叶子桓的周围站满了护卫,他并没有看到已经脱险的安盈,在嘈杂的噪音里,她听见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来。
“先送大人们离开!……不准慌!……安贵妃呢?看见安贵妃没有?……”
“先离开这里吧。”萧逸说着,用拜托的目光看了一眼安盈。安盈很自发地拉起纳兰静雪的胳膊,朝人少的北面紧走了几步。
等他们走远一段距离,在他们身后,一个声音刺透了鼎沸的喧闹,让她脚步一滞。
“安盈——!”
回眼望去:叶子桓冲着已经完全崩塌的天坛,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那古井无波的眼,似乎,依稀,仿佛,担忧而伤痛。
北门很快也变得不平静起来,当宫里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弄得天下大乱时,宫门的方向也传来惊天动地的拼杀声和马蹄声。在这个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地方,这雷鸣般的马蹄声足够让宫人们产生最原始的恐怖。
而纵马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更将成为很多人终生难忘的噩梦。
黑衣黑发,黑色骏马,黑色剑鞘,所有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却更映得他皎若明月的容色,被热血溅上的唇瓣,鲜艳夺目,触人惊魂。
好像这世上所有的语言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绝美与气势。所谓风华绝代,所谓剑士无双,所谓魔煞重生,皆不能描述其万分之一。
几千人的禁卫军也未能拦下他,身后的部下多少被弓箭利刃所牵绊,唯有他,一马当先,在皇宫大院里,如入无人之地。
后面的喊杀声渐渐及近,被他甩在身后的部下也跟着追了过来。北边的宫道尘土飞扬,箭矢林立,南边的天坛火光耀天,尸横遍野。整座离宫好像置身在水深火热中。
安盈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望向北方,讷讷道:“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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