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星期天，阳光明媚，万里蓝天白云。他们在小旅馆附近的小摊吃了早餐，然后坐公交车去天河城和购书中心。雨轩被偌大的新华书店所深深震慑，如果说天河城只是地球上一座靓丽的城堡，那新华书店不啻是浩瀚宇宙中一颗耀眼的星球。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大的新华书店，足足五层楼高。
他们在书店待了将近两个小时。与其是在买书，不如说是在看书。雨轩一本书也不肯买下来，哪怕是只值两元的杂志。中午时分吃过快餐后，晧熙坚持要送她回到出租屋。雨轩心底里一直抵触她的男人发现她的栖息之所：晧熙会失望的，会忧心忡忡甚至生气恼火。可现在她完全无法拒绝他的恳求--每当这个时候，晧熙总是嬉皮笑脸地用近乎恳求的口吻跟她说话。雨轩知道无法拒绝他，哪怕她心里有多么的不乐意。
“好吧，”她淡淡地说，“我们早点回去吧。四点我就得准时上班。”
雨轩庆幸是在白天，万一是在夜晚，晧熙极大可能当晚就得做噩梦，至少她是这样的。在团圆村的第一个夜晚她一直处于半失眠状态，梦幻一个接过一个，第二天起来她发觉脑袋和全身酸疼得厉害。而她的两位宿友也有着同样的经历，特别是那些动不动就窜来窜去的黑老鼠，一想起来全身便是一阵震颤。
笼罩在刺鼻烟雾中的团圆村既不像地狱，也不是人间，而是一个介于人间和地狱之间的混合体。它具备了地狱所具有的昏暗和可怖，然而在它之中又生活着一群群形态各异的人。除了享有大城市城中村肮脏乱的共性外，团圆村还有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独有特性：走进任何一所房子，手机信号归为零。如果你想起要打电话，你只能走出屋子紧贴在楼梯口的窗户边，把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伸出窗外，这时你便可以痛痛快快地通上电话了。
晧熙终于来到这个叫做“团圆村”的地方，雨轩偷偷地盯视着他的脸孔。这里是一个外省人聚集的大杂烩，所谓的步行街两旁是一座座只有一层楼高的小商店，门口前是数不清的小摊贩。有的在吆喝着卖水果，有的拉住行人要不要买最新的片子，还有不少在卖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炒米粉的，有烧烤的，噢--还有一群残疾人在表演杂技……
雨轩等着他开口说话，然而只见晧熙的表情从好奇变成了一脸严肃，仿佛被冰封了一样凝住不动了。她结巴着说：
“向，向右拐……”
他们刚走进这条黝黑的窄窄深巷，马上瞥见两只乌黑硕大的老鼠在街巷中间垒起的杂物垃圾堆上悠闲地走来走去。它们肆无忌惮地啃咬着东西，对路过的行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晧熙原本准备经过时顺便跺一下脚，好赶跑这两只该死的怪物。可是当他们走到这堆垃圾边时，他不经意中跟一只老鼠对上了一眼，猛然一阵寒噤，恶心犹如潮水般溢满他的心头。晧熙停住脚步，吸着夹杂着鸡蛋香的奇怪气味，最终忍住没有吐出来。
雨轩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是在晚上十点，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深夜她在窄小的卫生间里狂吐不止。从来没有这样呕吐过，从来没有，她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快到了。再右拐，第二栋房子就是。”她忽然变得镇定自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晧熙发现每栋房子之间的距离最多不会超过十厘米，下边的空隙已然成了一条条臭水沟，依稀可见有黑色的东西在蠕动。晧熙又是一阵寒噤。不得已，他只能从雨轩的手掌心寻求勇气和力量。他攥紧她的手，两人一同上了楼梯。他原本以为又是另一幕别无新意的脏乱场景，哪知眼前一亮：脚下的黄色石砖看上去虽然很旧了，但整条楼梯非常的洁净，特别是二楼的门口。经过二楼时雨轩笑着说：
“二楼住着房东的父母。”
“那他们的儿子呢？”晧熙非常好奇地问。
“住在最顶层，”雨轩抬起头看了看，说，“八楼。到了，我们在四楼。”
她掏出钥匙，门刚一打开，一个女人窜到他们跟前，两人向后退了一步。
“你没出去吗？”雨轩以为她在午睡，说，“不好意思，吵到你睡觉了。”
“这就是你男朋友？那个吴晧熙？”宿友笑眯眯地说。
晧熙笑着点点头，雨轩介绍说：
“这是吴晓菲，这是我男朋友晧熙。”
吴晓菲先是痴痴地盯着晧熙看，又带着羡慕的眼神瞟了雨轩一眼，然后开始抱怨起来：
“他妈的老东西！早上我睡得好好的，老东西突然开门闯进来，一看到房里有人就说要给我们换灯管。我们的灯管哪里坏了。这个该死的老东西，不要脸的老色狼！自己居然还留有一把钥匙。那时我听到开门声，以为是你回来拿东西。突然一个老头走了进来。吓死我啦。你知道我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
她看到晧熙转头看着窗外，哈哈笑了一声，说：
“帅哥，不用不好意思，我喜欢裸睡的。我想，雨轩，这栋房子丢了不少内裤，这个贼一定就是他！这个活该千刀刮的老东西！”
“应该不会吧，”雨轩说，“房东看起来是个好人。”
“切！”吴晓菲不屑道，“你没看过电影吗，强奸犯和偷窥狂都是老实斯文的四眼仔！”
晧熙凝视着雨轩，顿然间好想大哭一场。他走到唯一的一间卧室门口，地砖上铺着几片塑料拼图垫子，上面盖着两张条纹竹席和一张草席。靠门口处一张破旧的木桌上放着一套台式电脑。卧室里除了这些之外，剩下的是一具没有门的布衣柜、两个三色袋和三个黑色包包。
他转身来到卫生间。小小的浴室大概只能容纳下一个人，这个人必须小心站立在脚下的蹲式马桶上洗澡。所谓厨房连着浴室，最多也只能容下一个半人。晧熙约莫一算，整套房间包括厨房和浴室在内，大概二十来平，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平。
后来他们手牵手走在林荫大道上。虽说中秋已过，但气温天天徘徊在三十度左右。看来，广州真不是一般的热，至少比东阳和深圳热多了。他们没有说话，就一直这样手牵手走着，一路上彼此间默默无言地走到永安超市。
从团圆村出发，走路到永安超市，大约需要五六分钟左右。这个五百多平的超市身处两个城中村的中央，附近还有几家颇具规模的工厂，这里生活着数以万计的农民工。得益于此地人流的旺盛，永安超市生意异常火爆，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大门贴出招人启示。
“我得进去了。”
雨轩换了一套粗糙的黄色工作服，但依旧挡不住光彩照人的红润脸蛋。晧熙握住她的臂膀，两人抿着嘴对视了一会儿。他们心底里知道彼此想说些什么。
“我……”
两人同时说，又同时笑了起来。一路上一种宿命感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油然而生：眼前的既定事实谁都改变不了，至少现在和以后的一段时期里，谁也无法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他们暂时只能默默接受种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努力适应生活中的一切不快和酸楚；除了接受和适应，他们别无能力。
“注意安全。”现在晧熙只能这样无奈地说几句客套话，“特别是晚上，千万不能一个人走在路上，特别不能一个人走在那些深巷里。一个要有人陪伴，知道吗？”他竭力不去想那只蠢蠢欲动的老鼠，“特别是，一个人在出租屋时千万要记得把门反锁上，最好重新换一个锁芯，知道吗？总之，亲爱的，要特别特别注意安全。”
“我答应你，”雨轩微笑着说，“我一定特别特别注意安全。我们三个都是同一个班次的，每天基本上都形影不离。倒是换锁芯的事得抓紧落实。”
“这就对了。”晧熙说，“记得每次都反锁好门，这样的色狼老头最难缠的。”
“那我进去了。”雨轩点点头，笑着说。
“我看着你进去。”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进去吧，快四点了。”
雨轩亲了一下他的鼻子，转身迈开脚步走进超市的后门。刚进门口，一只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她的肩膀上，她猛然回过头，舒了一口气，原来是他--《双城记》的主人。
“看来你们很相爱。”他说，“这让人浮想联翩。我是说你们依依惜别的情景使人潸然泪下。我突然有个奇想……”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一副沉思的模样。雨轩说：
“什么‘奇想’？”
“如果我不顾一切追求你，你看怎么样？”
“吴北哲先生！”雨轩不客气地说道，“什么‘怎么样’？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请叫我吴晓强好吗？”他不悦地说，“吴晓强！”
“小强？”雨轩联想到了蟑螂，但很快便想到他们这代人是“晓”字辈，她很多朋友的姓名都有个“晓”字。
“没错，吴晓强。”他重复一遍，说，“吴晓强，还有不要加上‘先生’两个字。”
“那本书不是你的吗？”她记得《双城记》上写着“吴北哲”的签名。
“那个‘吴北哲’已经死了。”他又抬头看着天花板，说，“从大四新学期开始就死掉了。言归正传，如果我追你，你看有几成把握？”
雨轩故作镇定，非常严肃地回答道：
“吴助理，你一点机会也不会有。至少你得先过你父母这一关吧，不是吗？我一看就知道，你根本不是吴总经理和老板娘的对手。”
吴晓强吱吱笑了几声，突然收敛起笑容，说：
“你说得太对了。我确实不是他们的对手。但至少我应该努力过，奋斗过，为实现梦想挣扎过，唯有这样才不枉生存在这个世上，即便最后我还是个懦夫。你说我是不是该这样，为了追求你，从明天开始，我得好好打扮一番。然后--”
他把脸凑到她跟前，说：
“然后慢慢博取你的欢心。”
“你疯了！”
“四点了，现在直接跑去你的摊位。”吴助理笑着说，“雨轩。”
雨轩拔腿就跑，他说得没错，她得跑，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第二天总经理室下发通知，吴晓强升任副总经理。大家说起“晓强”两个字时，总难免要发出咯咯吱吱的笑声，而这个时候的雨轩却是一脸严肃夹带着些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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