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落下的瞬间, 马鸣震天, 蹄声飒沓, 九道身影绝尘而出,齐齐向着正中那枚“可怜兮兮”的马球冲去。欢呼声应时而起, 就连那些以沉稳庄重标榜自己的老文儒也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脖子。
滚滚尘烟中,只有薛晗骁勒马静静立在后方, 乌骓马前蹄噔噔叩地,时而仰头长啸喷出浊重的鼻息,双目炽热,死死盯着前头交缠在一块的红蓝色。奈何策马之人依旧无半点扬鞭之意, 昂起下巴, 气定神闲地观察全局。
他在看球, 采薇在看他。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声,有人注意到薛晗骁的举动, 心中犯疑:“球都叫那哈卓蛮子抢去了,他为何还不动手?难不成真怕了那世子?”
采薇脆声一笑,继续看球,对他们的议论不置可否。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薛晗骁并非临场胆怯,而是在观察对方击球的路数, 摸透了之后, 想输都难。
果不其然,红方没主力冲锋,沈湛凭一人之力也仅抢到过一次球, 终抵不住草原汉子的勇猛。格萨更是一骑当先,接球挥杆出击一气呵成,马蹄起落间,已率先赢下三球。
围观的人群蓦然大叫,有人喜有人恼。雀跃的自然是哈卓人,吹着口哨用哈卓语欢呼。他们的草原被汉人践踏,他们的牛羊叫汉人夺去,他们的族人遭汉人欺侮,他们却还要在这群汉人面前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幽怨积压了多久,迸发出的欢呼就有多热烈,他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
紫衣小姑娘兴奋地原地蹦跳,舞着双臂朝场内的格萨挥手,迟迟不见那人回应,她又愤愤然垂手跺脚,眼神一飞,将怨气转移到采薇身上。
“嘿,看清楚了吗?你们那什么镇北大将军也不过如此吗。”
采薇侧眸看她,粲然一笑,并不理会她的挑衅。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在场的哈卓人中,只有格萨瞧不出喜色。鹰眼般锐利的眼眸微微眯起,紧紧盯着后方的蓝色身影,攥着缰绳的手又紧了几分。场地那头的人,看着像是在笑。
第四发进攻打响,这回带球的是沈湛。他的马步程极长,一下就奔过了大半场地,朝着蓝方球门直冲而去。众人跟着马蹄声一块呼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球。正当他要挥杆击球之时,动作稍稍慢了半拍,后头追来的哈卓击鞠手瞧准时机,催马夹在两侧,抢先一步挥杆将球往后场击去。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球在半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红方击鞠手被格萨和另一人死死守住,动弹不得,眼看球就要再次落到哈卓人手中,大家的心都吊了起来,采薇也跟着揪紧了手绢。
就在那蓝衣大汉追上球,马上要挥杆再下一球之时,黑色闪电突然冲到他面前,乌骓马蹬起前蹄嘶鸣,带起漫漫尘烟,兔起鹘落间马背上红光一晃,抢在那人前头将球击入蓝方球门。
所有的事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大家都来不及反应,静了片刻才轰然欢呼。采薇拍着手掌跳了两下,惊觉失态后,清咳两声缓解尴尬,双手合实抵在唇上,眼底俱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场地上,薛晗骁漠然环视一圈,终于在千万人中寻到了自己亲手包裹出的小肉球的身影,扬起眉毛笑得得意洋洋,像是在问:“如何?”
采薇奉送他一枚灿笑,重重点头,算是回答:“打得漂亮!”
沈湛看穿了两人无声的互动,回头瞅瞅自家那位,竟还在悠哉地啃花生,正眼都不带给他的,腹内似打翻了醋坛子,一下酸倒了牙,催马上前揶揄道:“薛二,你这势头可没从前足了呀?怎么这回还多等了一球?真老了?”
薛晗骁懒得睬他,一夹马腹扬长而去:“人家到底是客,总得留点面子,多送一球罢了,又不是赢不回来。”
看台上,宣德帝击节称赞,同皇后聊得正欢,其他妃嫔虽不懂,也跟着一块凑趣。只有白芍死死咬住下唇,一张俏脸白了又白,肚里比沈湛还酸,刚才那一幕她也看到了。
她虽知道自己进宫后同那人便再无可能,但她依旧咽不下这口气,想想自己在宫中受的委屈刁难,想想哥哥在军中遭的排挤,妒忌和怨念便疯草般在心里头滋长。宋氏,薛家,你们不想她好过,她也不会让你们逍遥!
第二场比赛开始,因薛晗骁重回球场,红方气势大增,围绕着薛沈二人展开反击,将比分渐渐追平反超。
乌骓马彪悍,蹄子一跺,就连草原上养出的骏马都吓得抖三抖。上头坐着的薛晗骁更是锐不可当,挥杆、传球、进球,动作利落干净,身法轻盈若风,叫人寻不出一丝破绽。有了沈湛这一助力,他更是如虎添翼,纵横驰骋间竟无人可抵。
金色阳光下,他褪去了平日的矜持清贵,忘记了俗世里的争权夺利,脸上笑意张扬,做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所有人都盯着球,采薇却静心看着他,四周雷鸣般的呐喊声仿佛都在一瞬间突然消失,就连风都停住了,苍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眼前是他在风中飞翔的身姿,和抬眸时往自己身上睇来的笑意,耳中还有他怦然跃动的心跳声,短短的一瞬如白驹过隙,而这种感觉却似高山大川,亘古绵延。
香火快要燃尽,比赛也越渐焦灼。哈卓的击鞠手抹掉额上的汗,催马上前:“世子,情况不妙呀。”
格萨往地上啐了口血痰,硬朗的五官显出几分冰冷。从前他没有亲自带兵出征,不曾亲眼见识过这个薛将军的厉害,今日他算是领教到了,草原毒蛇实非浪得虚名。小小的马球比试,输了也就输了,可这位薛将军是万万留不得了。
右手一扬,招呼其余四人一块冲上,将薛晗骁团团围住。越凑越近,似套索般将他牢牢困在当中。其中四人趁他执杆催马时,一同抻杆欲夺球。
薛晗骁冷笑一声,强行挥杆。格萨瞧准时机,反手握杆,朝着他的眼睛狠狠挥去。不击球也不拦截,而是冲着他本人砸去。
采薇直接惊呼出声:“不要!”
沈湛打马奔去欲救人,宣德帝攥紧了扶手,嫔妃们吓得捂住眼睛,所有人都跟着倒吸口冷气。
电光火石间,薛晗骁反应迅速,赶在球杆贴上眼睛前矮下身,伏在乌骓马背上。马球杆擦过他顶上的白玉冠,叮声清脆。带起一阵疾风,吹动他鬓角的碎发。
采薇顿时松下开口气,北风吹来,后背冷汗涔涔。如果他躲避地慢些,哪怕再迟上一个弹指,他的眼睛就废了。
格萨见一击不中,旋即改变策略,挥杆要去抢球。五根球杆齐齐推来,薛晗骁不慌不忙,起身就是一个斜刺,马球一个旋转,穿过二十多只铁蹄,直直往后飞去。
球门就在眼前,他却将球往后传?有人已气恼地一蹦三尺高,扯着嗓子就要喊乌龙,话刚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宽阔无人的后场,一骑枣红骏马飞驰而来,马球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前头。沈湛应变飞快,二话不说直接挥杆,将马球稳稳地送入蓝方球门。
同一时间,香火燃尽,令官最后一次挥旗,比赛结束。毫无疑问,红方胜出,而这全场最佳自然就是那薛晗骁。
球场上欢呼不断,赌桌上更是几家欢喜几家忧。两边击鞠手都到宣德帝跟前领赏,采薇也捧着笑脸,坐在树下看他们结算赌金。
小摊主揣着十二分的笑意,捧上她的战利品哈腰道:“这位夫人,这些都是您赢的。”
采薇伸手在那堆金银中拨弄,挑开那柄镶满宝石的弯刀,拣出自己的金钗和玉镯,推回他的手:“我就拿回我的东西,其余的都还回去吧。”
她本来也没想赌,只是见不得那姑娘这样羞辱自家夫君,一赌气都下了注。看那弯刀的做工,还有她赌输后都快哭出来的眼神,那刀对她一定意义非凡,君子不夺人所好,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这……”那人犹豫了片刻,见她态度坚决,只好照办。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采薇伸了个懒腰,倚在荫凉处闭目养神,等薛晗骁回来找她。面前突然一暗,她缓缓掀开眼皮,却见一角紫金色衣摆落在跟前。
“听他们说,你就是薛将军的夫人?”小姑娘下巴抬得老高,两臂交于胸前,手里还攥着那柄弯刀。
采薇叹了口气,起身拍去裘袍上的灰,敛衽行礼:“适才听姑娘唤世子做哥哥,那姑娘定是哈卓部的郡主。刚刚多有得罪,还望郡主莫怪。”
“切,你们中原女人就是这样,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笑得还没哭得好看。”小姑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我叫兰朵,格萨是我哥哥。他是我们草原上的英雄,我是英雄的妹妹,也是我们草原上第二厉害的英雄。”
英雄的妹妹就是第二厉害的英雄?
采薇忍不住暗笑,脸上却不显露:“给第二英雄请安。”
兰朵的冷哼中透着些微愉悦,看来她真的很喜欢当这第二英雄。采薇觉着好笑之余,心里头多少有些羡慕,草原儿女性子豪爽,的确比中原女人间的虚伪更令她喜欢。
“我还有事要办,失陪了。”
采薇刚要抬脚,面前突然横来一柄弯刀。兰朵挡住她去路,大咧咧道:“在我们草原,只有最英勇的女儿才陪得上英雄。你既然是那薛将军的女人,也一定是你们中原女人中的英雄。不如我们就来比试比试,看看是我们草原上的弯刀厉害,还是你们中原的长刀可怕!”
嗤的一声,弯刀出鞘,小半截利刃在阳光下笑得森凉。
采薇心里咯噔,这位郡主的想法倒挺别致的,草原儿女就是不一样。
见她犹豫,兰朵刷的收刀入鞘,上前一步傲然讥道:“怎么?不敢了?那你就回去告诉你男人,他永远比不过我哥哥。不!我们草原上随便一个勇士,他都比不过!”
这位郡主殿下,莫非是强盗出身?
采薇耸耸肩,也上前一步,目光毫不躲闪,直直回视她的眼。牵起她的手,摸着那柄弯刀阴阳怪气地问道:“郡主殿下,真要与我比刀?”
兰朵叫她看得头皮发麻,梗着脖子不让自己退后:“是……是,我就要跟你比刀!”
“好!”
说时迟那时快,采薇趁她分心,一把夺下她手里的弯刀,笑着摆弄道:“你要同我比刀,可如今,你已经没有刀了,怎么比?认不认输?”
兰朵眨巴着眼睛愣在原地,抓了抓手中的空气,跺着脚吼道:“你耍赖!”
“郡主这话就不对了。”采薇一脸无辜,“适才我可同你确认过,是你说要与我比刀的,我也应承了。你没了刀,输给了我,怎么就成了我耍赖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采薇觉得,以她现在的脸皮,足以在京城排上老二。
兰朵一听,觉着此话有理,可细想又不对劲:“你们中原人就爱耍文字游戏!”
说着又要上去抢刀,采薇借着身高和地形的优势向后向后一让,将弯刀高举过头顶,迎着阳光摆了摆。
“你卑鄙!”
“哪里哪里。”
“你无耻!”
“哪里哪里。”
“你不要脸!”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夫君。”
采薇越闹玩心越重,话出口都不过脑子。正琢磨着一会要躲哪去,后头突然盖下一阴影。
“我哪里不要脸了?”
像是梦中突然挨了一拳,采薇虾米一样地弹开,却被薛晗骁笑吟吟地揪着衣领,拎猫一样地拎了回来:“夫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呃……这个……呃……”采薇的气焰一下浇灭,吐着舌头朝他眨眼,“我……有口无心,有口无心。”
正当为难之际,边上又传来一声大笑:“薛将军是人中豪杰,没想到令夫人也这么有趣。”
琥珀色的眼瞳沉郁如酒,阳光照耀下还隐约闪着淡紫色的光。是格萨,刚刚差点一杆子打瞎薛晗骁眼睛的哈卓世子。
“对不住,我妹妹性子就这样,若是有得罪夫人的地方,我代她赔罪。”格萨迈开长腿,几步上前对采薇行礼,腰虽弯下去了,可眼睛却直勾勾得盯着她,毫不避讳。
采薇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怯怯地往薛晗骁身后缩。薛晗骁直接挡在她面前,收起笑意,不屑地睨着他,眼神暗含警告,不带丝毫温度。一为刚刚球场上故意伤他之仇,二为现在这令人作呕的眼神。男人最懂男人,世子殿下这眼神是何意,他怎会不知?
兰朵不懂这两人眼神间的官司,一心只想夺回她的刀:“薛将军,你的女人这样耍赖,你就不管管?”
“你的女人”四个字听得薛晗骁嘴角勾笑:“她又没错,为何要管?郡主要比刀,又丢了刀,然后就输给了采儿,这有什么不对吗?”
“你!”兰朵气歪了鼻子,满肚子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终于明白了那句“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夫君”的意思,中原人不仅阴险狡诈,而且喜欢夫妻结伴行骗!
哦~她叫采儿。
格萨舔了舔嘴角,笑着按下即将发飙的妹妹:“他们说的没错,的确是你输了。”
“哥哥!”
一个眼神瞪来,比草原上最狠辣的雄鹰还可怖,兰朵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便是有再多不服也只能忍气吞下。
薛晗骁懒得打理这对兄妹,拉着采薇就要走。
采薇回头看向兰朵,见她气鼓着两腮,眼圈泛红,心中多少有些不忍,回身将刀抛了回去:“你们草原儿女喜欢斗勇,可我们中原女子更喜欢智取。”
说完便嫣然一笑,挽着薛晗骁走了。
大树下,兰朵踢着脚边的石子,嘴上不敢多言,心里已将那对夫妻咒骂了个体无完肤。格萨倚在树上,随手扯了片叶子,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轻轻吹着歌谣。
聪明的女人,他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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