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结束后的第二年,容雪回到家乡。
手术过后的这一年里,她没少受她胸口这颗心脏的折磨。
她移植了苏逍默的心脏。
虽然血型相同,但是排异反应严重,一年中她常常突然发病住院,一直用药物维持。足足恢复一年才能完全告别医院。
可这一年里,最让她痛苦的并不是身体的反复折磨,而是辛晨的离开。
手术后,她苏醒过来。她奋力的挣扎却还是无法动弹一下,她说她看见辛晨了,就在她生病的时候,他一直在她身边。她感觉的到。她拿出自己脖子上那个被粘起来的白玉佛,哭着说,你看啊,他来了,他肯定来了。如果没来,我手上的戒指哪里来的?!
于是李灿把辛晨找到苏逍默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给她。
他告诉她说,苏逍默是自杀死的,心脏捐赠给了容雪。辛晨因为受了伤,开车的时候在路上遭遇车祸,因为身体上有一些改变,所以他不愿再出现在她面前。
这么久以来,那只名为痛苦的野兽,从未放弃过对她的磨折。她却从没有像那一刻那样害怕过。
什么样的改变能让辛晨连见自己一面的勇气都没有?他那样高傲的人又怎么能忍受那样的摧折?
这一年中,有多少次在死亡边缘徘徊,每一次几乎放弃,她都似乎能感觉到辛晨就在她身边。
她也曾经被想念折磨的近乎崩溃,发疯一样要去找到他。
最后的一次,李灿没有阻止她,只是任她发疯任她闹,然后他说:“你找不到他的。”
那一刻她的眼里,压抑着莫名的疼痛,让容雪心惊,她安静下来,小心翼翼的问:“什么叫找不到他,你什么意思。”
李灿被她问的回过神来,才觉得说的太多了,于是他又说:“我是想说,你别找了,反正他是不会见你的。”
容雪看着李灿离开病房的背影高声大喊:“我一定会找到他!只要我出院!我一定会找到他!”
于是这一年里,她只把这件事当做她活下去的支撑。
在无数被病痛煎心的日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合上的双眼里,都是模糊中辛晨陪在自己身边的画面,耳朵里反复萦绕着他温柔悲伤的声音。
也许她那时候病的太重,记忆中那段时间的辛晨,他的声音中总带着哭腔般的沙哑,绝望温柔,无限眷恋。
她时常在梦里也能听见他悲伤的声音,可是说着什么,她总也想不起来。在梦里,她总是伸出手,想要把他拥在怀里抱紧,可是怎么都无法触碰到他。
别哭啊,辛晨,别哭。我会找到你,一定会找到你,然后这一次再也不会离开。
可他很痛苦,那样浓烈,甚至让她每次做这个梦都会哭着醒来。然后她只能握住那只白玉佛,挂着泪痕整夜再不能合眼。
刚开始知道跳动在她胸口的心脏是苏逍默的心脏的时候,她的抗拒几乎要了她的命,几次三番崩溃大哭,她说他死也不要用他的心脏。她嫌恶心。
李灿终于看不过去,冲上去按住她,眼里烧着痛苦的怒火:“你知不知道辛晨为了保住你的命付出了什么!你凭什么这么折腾自己!我告诉你!你的命现在不是你自己的了!你想活也得活,不想活也得给我活!”
容雪怔原地,眼泪簌簌的留下来,半晌她说:“可我宁可死也不想让辛晨受折磨。”
李灿始终不肯告诉她辛晨究竟如何。
这一年来,她没有他一丁点消息。思念和忧虑在她心里一层层堆积,一年下来,她的心上已经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一年之后,当大夫通知她终于可以彻底停止复查和抗排异药物的时候,她心上的重负忽然卸下来。
就像一直绑缚着她灵魂的铁索忽然松懈。于是她开始了一个人的旅程。
她找到李灿,告诉他,她要去找他了,希望他能告诉自己一些信息。
李灿移开了视线,说:“对不起,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辛晨不让我说的。”
容雪于是离开,她想,他辛晨毕竟是当年红极一时的明星,怎么也不会凭空消失。
就这样一年一年,顺着他的足迹找下去,有生之年,总能找到。
于是,她先到了意大利。
意大利如水一样清澈美丽,她走过了他曾经走过的所有地方。
后来在都灵,她见到了Elisa。她是个很漂亮的意大利女孩,对自己很热情,并且坦然告诉她,她爱辛晨。她睡在辛晨曾经睡过的房间里,想象着那一年里,他是过着怎样孤单自由的生活。
回国之后的第一个城市,她选择回家。
H市依然大雪弥漫。北方浅冬的风灌进外衣,依旧是多年前冰冷的苍烈味道,她裹了裹衣衫,胸口浮起的疼痛,提醒她这里曾经被开了一个洞,剜出了她的半生。
老地方变化很大,百利红广场被拆了,变成了正在筑起的灰白色的楼体,后身的菜市场也不见了,唯独十三中对面的书店还在,门口的那个风铃,这么多年也没有变过。
走进书店,还是记忆中逼仄昏暗的过道,两旁木质的书架上紧密林立的书籍漫着纸香。角落里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已经不再是当年红极一时周杰伦蔡依林,换上了一张张陌生而精致的年轻男孩的面孔。
她走到柜台小心的问老板有没有有关辛晨的杂志。老板推推眼镜看了看她然后摇头皱眉,说,从他出事以后都好长时间没人买他的东西了。
坐车到市中心的图书馆,她在报刊阅览室找出了所有当年关于辛晨的杂志报刊,不想放过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抽出其中一本杂志翻开,靡丽光影映着,照片上的人应该是艺术性的极致,精致的五官是无与伦比的神作。英挺鼻骨,眉目清泠,眼中却蜿蜒着惊心的华丽,在角落生长成了狂烈绽放的花,是潜伏在深夜的魔,蛊惑人心。
她似乎又看到那个少年,欣长的身体在北方苍寂的雪地里,仿佛被白色的火焰烧了起来,眼里是暗光迷离的星尘花海,孤独灿烂。
那个曾经在巴黎的舞台上惊艳了世人的辛晨,留在了胶片里。那个曾经在荧幕前倾倒了一代人的辛晨,留在了屏幕里。可那个让她哭让她笑,让她惦念了一生也倾覆一生的男孩,他去了哪里?
在家里陪伴林月容一个多月的时间,她托各方朋友帮她寻找,却依然没有辛晨的踪影。
于是她不肯停歇,直接奔赴北京,那个她认为最后可以找到他的城市。
这城市里悲欢喜乐交织的潮声每夜都会淹没梦境,心里长出名为悲伤的杂草早已经蔓延到整片荒原。可这世界从未心软,痛苦如同空气,形影不离。
飞机落地的时候,她几乎落下泪来。因为梁亦薇挺着肚子在出口等着她。
梁亦薇比原来稍稍胖了一些,但依然美得动人,她红着眼眶,把容雪抱在怀里,哽咽的始终不能说出一句话。
离开这个城市已经太久了,梁亦薇嫁做人妻,在家里安逸养胎。
容雪问她,现在是不是很安稳很幸福。
梁亦薇迟疑了一下,浅笑说,还好啦。
她微小的迟疑,让容雪心酸。
本以为最后她会是她们中最幸福的一个,可为什么明明一脸富态,笑容却总有些勉强呢。
梁亦薇不说,她便不会去追问。
谁的心里没有些无法言说的疼呢?谁的人生又可能十足完美呢?
离开梁亦薇,她去监狱探视了容城。
容城坐在玻璃墙的对面,说,富贵儿,如果你出事了,我也没法活了,你的病本来因我而起,况且我现在,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容雪哭着说,哥,你忘了亦薇吧,她过的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容城不说话,大方摆摆手,说,这种事,别说你管不了,我自己都管不了。
然后容城告诉她,程遇北已经完全掌控了方家的博纳集团,可以一手遮天了。
容雪问他,那方舟呢?她怎么样?
容城想要开口,却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所以当后来容雪见到正在夜总会的后角门化着浓烈的烟熏妆抽着烟的方舟时,她躲在一边狠狠的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哭出声音。
再后来,她再也没有去找过方舟了。因为知道,生性高傲的方舟,火辣的像一朵烈梅的方舟,怎么能允许被她看到这么狼狈的样子。
大半年的时间,她走遍了所有可能找到辛晨的地方。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长时间的忍耐和苦等让她耗尽了所有心力,她近乎崩溃,打电话朝李灿咆哮说,如果今天你不肯告诉我辛晨在哪,那就从此以后再别过问我的死活。
李灿沉默许久,说,你的病情大夫怎么说?
容雪压着怒火:“已经稳定。”
“那药呢?抗排异的药呢,还在吃么?”
容雪颇不耐烦:“已经不吃了!我好了!我说了我已经好了!”
李灿又开始沉默,就在容雪终于快要忍不住再次爆发的时候,李灿开了口:“好,我告诉你,地址我会发给你。”然后迅速挂掉了电话。
可收到地址之后,容雪更是满心怒火了。如果早知道他的所在,为什么一定这么死心眼要瞒着自己!害她这大半年的时间,她一直在寻找漂泊!
可她按着地址到了那个地方的时候,发现这个地方竟然是一个监狱保外就医的医院。
她的心一瞬间跌落到冰窟。
难道真相就是这样?所以他才迟迟不肯见她?
可是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于她又有何异?
一路上,她做了多少心里建设,幻想着辛晨如今的样子,是不是真的已经残缺。可是每次那些幻想中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她依然会被刺痛的心尖疼痛不已。
是太心疼他所付出他所给予,是无法忍受他这么久以来深处孤独。
她一路询问寻找,最后她在福利院后身草坪的露天长椅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背影她绝不会忘记,深深刻入心底,无数次入梦也不肯放过她,阴魂不散一般的存在。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不可能发生。
她朝他走过去,心跳一瞬间失去节奏。
直到那人转身,容雪全身的鸡皮疙瘩一瞬间全部暴起,思绪瞬间被拉回到巴黎那栋阴暗空旷的别墅里。
不可能!不可能!
她抱头尖叫,有什么在她心底呼之欲出,有什么在大地的底层翻涌就要崩裂而出。
“怎么可能是你!怎么可能是你苏逍默!辛晨呢!我的辛晨呢!”
苏逍默的的一只裤管,空荡荡的搭在长椅上,诡异的随风飘起。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阴枭和冷峻,他明明面容未变,眼瞳却已经像一个垂暮老人。
他淡淡的不屑的轻笑:“他们居然真的才告诉你。你就从没有怀疑过么?”
容雪崩溃的看着他:“你说什么?怀疑什么?”
苏逍默同情的望着她,缓缓开口,将她判了死刑,他说,容雪,你胸口的那颗心脏,是辛晨的啊。
眼前惊起血色的景象,那天晚上她半昏迷中看到的景象突然被从记忆的深海打捞而出,掀起的惊涛骇浪几乎撕裂她的胸口。
很多夜里一直缠绕着她的梦,梦里悲伤哽咽的辛晨,梦里看不清的脸和听不清的声音,瞬间被抹去了蒙在上面的灰尘,暴露出原来的模样。
锋利如刀,贯透脑海。
那天,辛晨带着身上三个刀口,开车奔赴医院。
后背的血溪流一样从他的身体里,汩汩的涌出来,他用后座的靠枕挤压着伤口。
剧烈的喘息,每一次都会牵动身上爆炸一样的疼,他维持着呼吸,用心里最后的希望,支撑着自己驱散眼前的黑色。
他下车的时候几乎站立不住,他披上备用的外套,是不想让人看出他身上有伤。
他一步步踉跄,途中有医护人员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摇头说不。
他用最后的力量撑到了她的病房,他走过去,抱着容雪,伏在她的床边。
李灿中途来开了门,他看到披着厚外套的辛晨趴在容雪的床边,他心里感觉有些异样,于是问他说,辛晨,你没事吧?
辛晨摇摇头,声音喑哑,他说,没事,我困了。
李灿看了看,然后关上门离开。
那扇门彻底关闭了他求生的通道。辛晨他自己放弃了最后活下去的机会。
他的手上满是鲜血,已经颤抖的厉害。他喘息着为容雪掖好被子,然后从身上摘下那个粘好的白玉佛,带在容雪的身上。
他虚弱的笑着,眼前几乎已经是全然的黑暗。
他用满是血迹的手握住她的,因为已经无法支撑,他的头无力的靠在她的旁边,可原本星辰一样的瞳孔此刻已经涣散,声音游离在死亡边缘,他自言自语,说:“辛晨,你是否愿意娶容雪为妻,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是贫穷,健康或是疾病,快乐或是忧愁,你都愿意永远爱她,呵护她,直到肉体死亡吗?”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带血的戒指,颤抖的拿起她的无名指,像是一场神圣的祭礼,他拼尽最后力气,将它带在她的手上。
那一瞬间,泪如雨下,他却笑了,说,我愿意。
血在他脚底的一小片地面流成了潺潺的河流。
他倒在她的身边,瞳孔里的光芒终于慢慢消散。
那一刻,他眼前忽然飘起一阵漫天红云,那棵日夜守候的木棉终于盛开,在风里浮飞火雨般的花群。
树下站着他的女孩,梳着马尾,大眼明媚,是笑着,映亮了他眼中无尽的黑夜。
她说,辛晨你等我啊。
好,我等你。
如果有来生,我要做你窗前的一株木棉,狂风不动,霜雪不折,守在你身边。
第二日。医生在床边发现了已经去世多时的辛晨。他的身下压着一张字条:
我把心脏献给我爱的女孩,愿她此生唯安。
辛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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