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言汐没有如无面魔的预料那般直接说出自己的选择，她努力大吸了几口气之后平复了一下自己不住的喘息，嘴角自嘲地提了提，道：“为什么是我？”
是啊，为什么是她呢？
她虽然是维焱天帝的后人，但毕竟也只是个在凡人里含混长大的小女孩，尽管看遍红尘，但终究是不染尘埃的。
她本就无意于争抢天界的权势地位，如若不是无面魔从中作梗，按照镜妖和关洱的作风，就算言汐再花上再几个千年，也始终探查不到维焱天帝与他的关系，那又何苦逼着一个自愿置身事外的小女孩走到今日你死我活的这一步呢？
“我觉得他没死。”
言汐无声一怔。
天帝嗤笑一声，道：“你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是死是活没有什么不同。”他尝试让自己变为骨架的手臂恢复原状，但都失败了，幸好他看起来也并没有太在意：“我寻思着，他心里能装着天下苍生，总不该不管自己后人的死活才对。我想看看，我究竟要做到哪一步，他才会现身。”
“我祖父……”
“你也很想知道对不对？”天帝笑得鬼魅而骇人，他盯着言汐胸口的冰霜琉璃，目光里满是垂涎，“传说冰霜琉璃是天界基石，是神力之源。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这个代表着天界起兴衰亡的言汐公主，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我也想知道，在亲情和苍生面前，你的选择是和你祖父一样，放弃亲人吗？”
最后一句话像一根尖刺扎进言汐胸膛，疼痛从皮肉间缓缓漫开。
但她没有一丝异动，仿佛是被疼痛折磨得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见她低着头看向地面，低垂的眼睑湿润而疲惫。
“想好了吗？”天帝自得地站在她身前，高大的身影轻而易举地覆盖着蹲坐在地上的言汐。“别浪费时间了，你那位魔尊，一时半会来不了的。”
“天帝，”言汐沙哑地开口。
她以前没知道他就是无面魔之前也对天帝并没有什么好感，每次规规矩矩地唤着“天帝”时就跟唤个名字一般，没有其他的意思。但这次的短短两个字，却已然唤出了这些年里早已经深入骨髓的漠然。
天帝自然知道这背后的含义，他无所谓地笑着，动作缓慢地蹲下来，使视线与言汐平齐，道：“嗯，该说了，我耐心到头了。”
言汐抬眼，正好撞上那双没有焦点的黑色瞳孔。那是一双与常人不同的眼睛，黑色的瞳孔仿佛一个永远隐藏在黑夜里的无底洞，浓墨般的煞气在无底洞里执着地沸腾着、翻滚着。
只一眼，她便移开了目光。
因为她分明看到那些煞气顺着天帝的目光险些撞进了她自己的眼眸。
“我选人间。”
天帝即将发作时，他终于等到言汐的回答，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但他在满意之余依旧没有打算放过言汐，“你是天人之后，你这么做对得起天界吗。”
“天界仙神本就是人间芸芸众生修炼的升华，如若我保全了人间，日后也定会有源源不断的凡人升仙。尽管今日天界已然毁灭，在几百年、几千年后，依旧会欣欣向荣。旧人离去，新人便会建立新的秩序。选人间不是很划算吗？”
言汐一串话说得句句在理，没一句都戳中了天帝的心坎，他似乎对言汐的回答满意至极。
“再者，”言汐短暂地瞥了一眼天帝，道，“天帝，你不也就是这样坐上这个位子的吗？这其中的利弊你最熟悉不过了，那这个回答你是否满意？”
“不愧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好苗子！既然你做出了选择，那就麻烦你来动手了。”天帝掌心一合一开，一个黑色的小圆球在他手中出现，如若仔细看，还会看到在黑色里面裹了一层小金圈，“现在天界那些人的性命都掌握在这颗小球里，而这小球，我把它交给你，任你处置。”
言汐平静地接过，道：“如何使用？”
言汐的的反应或者太过平静，甚至有些果断，让天帝有一瞬间产生一些疑惑，但随即他就接上了话道：“摔碎就行。”
“居然这么简单，”她表情惊讶地凝视着上面的黑气，然后转头在四周围找着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能确保一次性摔碎手里的玩意，“摔到石头上可以吧？”
“可以。”天帝欣慰道，“只要它离开你的手，它就碎了。”
闻言，言汐双手捧着小球，把手臂高高举过头顶，似乎想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砸碎。
可天帝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看都不看她手上的动作一眼。
“我本以为我就是一个可怜的凡人，注定要在凡尘里摸爬打滚。”言汐就着那个奇怪的动作，双目无神地盯着石头道，“是你在那座尸城里救活了我，指引我飞仙。我飞仙之后，你又费尽心思帮我找到冰霜琉璃，花费那么多精力帮我重新合并，再那么用心地帮我恢复记忆。你若是只想利用我来逼出我祖父，你又何必要花费那么长的时间来做这桩桩件件呢？”
“你砸了我就告诉你啊。”天帝像是猜到了她并不会松手一般，忽而一个闪身打到言汐手腕，那脆弱的小球毫无悬念地“砰”一声破碎在地，“言汐你做得真好。”
破碎的小球在光线下闪着金子般的亮光，携带着刺眼的光芒直直地射进言汐瞳孔。
像万箭穿心，言汐想。
她没有听到天帝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就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问道：“我总觉得，你不只是想要逼我祖父出来，单纯地毁掉他曾经一手建下的天界吧？或者……”
“多好看啊。其实你很想体会一下被万人景仰是什么感觉的，对不对？”她说着说着，身体不由自主往下蹲，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一块碎片，喃喃道：“可是你做了天帝之后才发现，原来大家都并不是同你想象中的那般，无条件服从你的安排，无条件听从你的指令，围着你转……你发现他们每个人都对你爱答不理的，特别是越有能力的，却越不听指挥，这不是你想要的高高在上。”
天帝轻蔑一笑：“既然不是我想要的，留着也没什么用，那就毁了吧。”
“那多可惜啊。”言汐把手上的碎片丢掉，站起来拍拍手，“平日里天界风平浪静，无风无浪，每个人都过得逍遥自在的，自然不会听你差遣了。但是如若起了战事，那就不好说了吧？”
天帝周身血液翻滚沸腾，他忽然间觉得这本来清凉的竹林在这时候如同一锅热汤，令他焦躁得有些不知所措：“你猜到了？”
“既然你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天界众仙神控制在自己手上，那你又何须盯着言洲的身体不放？”言汐往旁边走开了两步，继续道，“言洲本业应当是天界一员，却阴差阳错地入了妖道。既然你想要用他来威胁我，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便是把他的魂魄攥在手里，我必定会对你言听计从，怪这混沌里我的感官都被堵塞了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这个粗劣的障眼法。”
“哦？”天帝象征性地拍拍手掌，然后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你毁了天界是真，抓住了言洲也是真，苏姚受伤了也是真。”言汐看着天帝那只始终无法恢复原样的露出骨头的手臂，道，“实话告诉你，冰霜琉璃被我拆分了。”
天帝忽然陷入无休止的盘算之中，他没想到最终自己竟然在这样的小细节里被这两姐弟算计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在半生亭的泥潭里打滚的时候，从混沌里刮起了一阵风。”言汐道，“半生亭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既然风起，那就一定会有事情发生。我便把一部分冰霜琉璃过渡到他身上了。”
“可我明明帮你合并了的……”天帝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他凝视着言汐平静得有些超脱的脸庞，自嘲地摇摇头：“你从一开始就不信我……你身上的冰霜琉璃本来就是不完整的，所以你才会那么放心地跟我走。你当时就在试探我了。”
“嗯，只是怀疑。”言汐道，“既然你抓住了言洲，如若你方才真的伤了他，那你便一定会被他身上的冰霜琉璃所伤。可你现下并不能修复冰霜琉璃的伤痕，那就说明其实你只是抓住了言洲，但是也拿他没办法吧？”
“无面魔……”言汐苦笑着双手合拢放在胸前，用尽全力召唤体内的冰霜琉璃，“我不愿飞仙，不想成神，更不想抢你的至尊之位……我本一心寻死，只是想着在人间蹉跎一生。是你诱我飞仙，逼我成神，而如今你千方百计地逼我替你毁掉天界，好让你风风光光地济世救人，日后再次飞仙再次建立新的天界……好事都让你做尽了，未免也太贪心了。”
“那你又能如何？你的冰霜琉璃能对付我的魔力，却无法同我的神力对抗。你们这些人从一开始就偏向了天界，却也正好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见识见识究竟谁才是真正站在天界顶端的人！”
天帝抬手一挥，先前还伤痕累累的言洲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变成一个用粗布捆起来的布偶。尽管言汐已经看穿了他的骗术，但眼角瞥见披着言洲皮囊的那个血肉模糊模样的布偶时，心里忍不住一阵痉挛。
她手上运法的动作不停，心里却不由自主地问自己：如若今日被胁迫的真的是言洲，我会选哪个？
显然天帝不看她也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但他没有顺着她心里的想法发问，他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来了一个更钻心的拷问：“我很好奇，如若有一天是言洲站在你面前，让你在三界中做选择。你也会像想杀我一样，对他动手吗？”
言汐没有反应。
可正在这时，原本沉寂得没有一丝声响的混沌里刮起一阵微风，伴随着翠绿的竹叶摇动摩擦的沙沙声。
这声音小的可以忽略不计，但箭弩拔张的两人正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身后的树林。像海水一样浓密的云雾正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聚拢而来，而那些微妙的沙沙声正是从看不见任何东西的云雾里传来的。
言汐深吸了口气，手上来自冰霜琉璃的火焰已经无声地消失，她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云雾。
人们常说混沌是三界之外的空白之地，换句话说其实就是混沌根本不存在，那里面就更不应该有任何肉眼可见的东西。
包括他们眼前的竹林，包括云雾里不明物体发出的声音。
但是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能知道混沌里究竟存在着什么东西，因为那些作死地想要进入混沌一探究竟的人，没一个能活着走出去。而她一路走来，不仅没有看到任何尸骨，更没有听到过任何实质性的声音。
同样的，就连无面魔在内，他也不知道这混沌被谁控制，究竟是什么东西。
所以，比起眼前这个随时可以一手了断的言汐，他真正害怕和恐惧的是他所在的这个混沌。
“言汐，你想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吗？”
天帝忽然狡黠一笑，言汐心里暗道不好，可她还没来得及后退就被天帝鹰爪似的手准确抓住，一把丢进了云雾里。
她张开嘴巴尖叫着，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言汐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悚然一惊，猛地用脚一蹬----只见云雾里密密麻麻的全是一团一团蓝色的小火焰，只是那微弱的光亮被浓密的云雾紧紧包裹着，亮起一圈柔和的白光。
言汐站定身，正想着为何这些火焰与冰霜琉璃如此相像，就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火焰像饿狼扑食一般朝着她侵袭而来。
“糟了！”
她唤醒体内冰霜琉璃的动作戛然而止，迈起双腿朝着反方向拼命狂奔。她身后的蓝色火焰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焦躁起来，追着她的身影一路向前。
即将被云雾包围的天帝还没出手，就看见那近在咫尺的云雾忽然掉转了方向，以一种湍急的速度追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滚滚而去。
“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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